价值投资的本质,在于放弃一切幻想。它摒弃了那种期待一夜暴富的不切实际念头,不被市场的短期波动和热门概念所迷惑。价值投资者明白,企业的价值是其内在的、长期的盈利能力,而非短期的股价涨跌。他们耐心地等待市场对企业价值的正确认知,不被贪婪驱使去追逐那些虚高的泡沫。放弃幻想,意味着脚踏实地,深入研究企业的基本面,寻找那些被低估的优质资产。只有摒弃幻想,坚守价值,才能在投资的道路上稳健前行,获得真正的长期回报。
一
价值投资的本质之一,是不做“多余”的假设。
或者说,只计算那些“已经发生了的未来”,然后再打个折。
什么叫多余的假设?
譬如:
假设某家公司的某个产品会成为市场上的领导品牌;
假设某个被热议的需求会井喷式爆发;
假设某项创新技术会颠覆现有市场格局;
又或者,假设某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昔日巨头能够奇迹般地逆转困境了;
......
这些叙事往往激动人心,引人遐想,却是资本市场中最昂贵的“故事”。
的确,总有一些假设存活下来,成为传奇;但是绝大多数假设都挂掉了。
多余的假设,往往就是幻想而已。这也经常是我们这辈子总会犯上一次的巨大错误之一:
我们假设自己用心托付的人不会辜负自己;
我们假设朋友拉自己做的那个项目一定成功;
我们假设买了的股票就该上涨;
......
这些假设之所以“多余”,在于它们将决策建立在了对未来的主观臆测之上,而非对当下事实的客观分析。
它们试图捕捉那些尚未发生、甚至可能永不兑现的“可能性”,并为此支付高昂的价格。
这更接近于风险投资或纯粹成长股投资的逻辑,其内核是高风险博取高回报,但这与经典价值投资的稳健原则相去甚远。
我们被赔率吸引,却忘了去估算胜率到底有多大。
价值投资者深知,幻想或许美好,但一旦现实未如预期,建立在其上的估值便会如沙滩城堡般轰然倒塌,带来的是真金白银的损失。
他们关注的,是企业已经建立的竞争壁垒、被反复验证的盈利模式、诚信且能力出众的管理层以及健康透明的财务状况。
二
价值投资对“已发生未来”的倚重,以及对“多余假设”的摒弃,其背后有着深刻的哲学根基。
首先,它与经验主义,特别是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的思想,遥相呼应。
经验主义主张知识来源于感官经验,对价值投资者而言,这意味着决策更多依赖于可观察、可验证的事实——公司历史财报、经营记录、商业模式的实际运作等。
休谟的“归纳问题”更是点出了经验预测的局限:我们无法从逻辑上证明过去重复发生的事件,未来也必然会同样发生。
太阳过去每日升起,不构成其明日必然升起的逻辑保证。
这警示价值投资者,即便基于历史数据的推断也非绝对可靠。
休谟连因果都怀疑,更何况那些隐藏在因果之后的多余假设呢?
因此,“打个折”——即寻求“安全边际”——便成为对休谟式怀疑的务实回应。
这个折扣不仅是对估值误差的缓冲,更是对“未来可能不按历史剧本上演”这一根本不确定性的敬畏与补偿。
它承认了人类认知和预测能力的局限,不把过去的成功简单外推为未来的必然。
价值投资者在经验证据基础上做出概率判断,而非奢求绝对的预知。
从这个角度看,从休谟到富兰克林,再到芒格和巴菲特,在哲学层面是一脉相承的。
三
除了经验主义的审慎,价值投资的现实主义色彩中,还带有一丝清醒的“悲观”。
这里的“悲观”并非消极绝望,而是一种审慎的风险意识,对世界复杂性和事物发展曲折性的深刻理解。
它表现为一种底线思维——时刻警惕潜在风险,相信“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它总会发生”(墨菲定律的通俗演绎)。
对于“困境反转”这类幻想,悲观的现实主义者抱有极大怀疑。
他们明白大型组织的积弊往往根深蒂固,扭转颓势需天时地利人和,概率不高。
对人悲观一点儿,总是好的。毕竟“人类令人失望”这件事儿从不令人失望。
他们更倾向于相信事物维持原有惯性的趋势。因此,价值投资常将资本安全置于增长之前(“投资首要原则是不要亏损”),这正是悲观现实主义的体现。
它首先考虑“万一失误怎么办?”,而非“如果成功能赚多少?”。这种心态使其天然倾向于低估值、高确定性的资产。
同时,这种现实主义也包含了对市场参与者人性的洞察,格雷厄姆的“市场先生”比喻即是明证,价值投资者试图利用而非被非理性情绪裹挟。
的确,这种悲观到骨子里的理性主义,似乎混合了格雷厄姆半生的悲惨经历,和巴菲特家族基因层面的冷酷。
更进一步,当我们审视巴菲特和芒格的智慧时,会发现他们对商业世界中一种更根本的趋势——“熵增”——有着敏锐的洞察。
他们曾言,“一家好公司早晚要落到糟糕的人手里”,以及“不能永远运动下去的东西早晚会停下来”。
这些论断,与物理学中“熵增定律”(系统总是自发从有序走向无序)在哲学层面异曲同工。
价值投资者警惕那些基于“永动机”式增长的估值模型,关注“护城河”的持久性及企业开辟新“负熵”来源的能力。
安全边际,亦可视为对抗熵增的缓冲带,为未来潜在的“熵增”风险提供补偿。这种对周期和均值回归的尊重,也是对熵增规律的认知。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价值投资者只计算“已经发生的未来”,而且还要打一个折。
四
《滚雪球》作者爱丽丝·施罗德曾经分享过巴菲特早期一笔鲜为人知的个人投资——中部穿孔卡公司,便生动诠释了如上原则。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是拒绝幻想,后半段则是计算真实价值。
在50年代,IBM是计算机行业的绝对霸主。
当朋友韦恩和约翰计划创办中部穿孔卡公司,从中西部地区与IBM高利润(毛利率超50%)但被迫剥离的穿孔卡业务展开竞争,并邀请巴菲特投资时,他断然回答:“不。”
这并非因为他不了解科技行业,而是他投资流程的第一步便是拷问:
“这个生意有没有可能因为某种灾难性风险而彻底失败?”
在他看来,一家初创企业直接挑战如日中天的IBM,失败风险过大,属于应被放弃的幻想。
大概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巴菲特没有投资好友盖茨的微软公司。
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韦恩和约翰毅然推进,一年之内,公司每月已能成功印制3500万张穿孔卡,生意兴隆。
当他们为扩大生产、购买更多卡罗尔印刷机而再次找到巴菲特寻求资金时,他产生了兴趣。
因为,“灾难性风险”这一关键因素已通过市场的实际检验得到极大缓解——这家公司已经证明了自己能与IBM成功对抗,这是一个“已经发生了的未来”。
于是,巴菲特开始了他标志性的价值计算。他获取了详细的经营数据:
公司资本年周转7次;
每台卡罗尔印刷机成本7.8万美元,每次运转卡片盈利超过1.1万美元(意味着一年一台机器的盈利足以再购新机);
净利润率高达36%(一说40%);
销售额已达100万美元,并以超过70%的年增长率飙升。
巴菲特并未构建复杂的财务模型去预测遥远的未来。
他像研究赛马往绩一样,细致分析这些历史数据,核心是判断销售增长和成本优势能否持续。
除此之外,不做任何多余假设。
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在公司销售额达到200万美元时,能否获得15%的初始回报。
基于已有的强劲数据,他判断可以做到,并且这个目标本身已隐含了巨大的安全边际——因为他在评估时,只保守地按约一半的实际高利润率来计算。
最终,巴菲特用6万美元个人资金(约占当时其个人净资产20%)投资,获得了该公司16%的股权及部分次级债券。
这笔始于对不切实际幻想的果断拒绝,终于对已验证业绩的审慎计算与保守“打折”的投资,在接下来的18年中,为他带来了年化33%的惊人复合回报。
这完美演绎了价值投资的真谛:
立足现实,摒弃幻想,稳健前行。
五
当然,“不做任何假设”,必须在数学意义上才有价值。这关乎概率和置信度。
而在现实中,我们也并不需要总如投资般理性而冷酷。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每天都在做无数个假设:
假设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假设大气层还完好无损;
假设毁灭地球的核战争还没有发生;
假设自己还能够安然醒来;
......
这些假设,已经被我们设为默认选项——很多时候,我们会因此而低估了这些假设对生命的伟大庇护。
父母会假设自己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年轻人会假设将来能过上美好生活;
科学家假设自己的发明能够拯救人类;
......
这些假设即使落空,也并不悲哀。
生命中总是要有一些幻想,哪怕实现的概率极低。
但是,对于投资、创业、择偶等次数极少、成本极高、几乎不可逆的重大决策,如价值投资一般,放弃一切幻想,不去做那些先入为主的假设,也许是更理性的行为。
在这些关键节点上,“放弃幻想”意味着,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假设一切终将如我们所愿般美好,更不能毫无保留地假设人性总是经得起考验、在重大利益面前始终闪耀光辉。
相反,对潜在的阻碍、人性的幽暗复杂乃至可能的背叛与自私,都应有充分的预期和准备。
在投资中,这意味着不盲从于管理层的乐观陈词,要警惕其言行不一与潜在的道德风险;
创业时,需洞察合作伙伴的真实动机与能力,而非仅凭一腔热血与对友情的过度信赖;
择偶时,更要穿透最初的吸引与激情承诺,审视双方在利益冲突与生活压力下的真实品性与责任担当。
这种不轻易假设“美好”、不轻信“人性”的审慎,并非要我们悲观厌世或放弃信任,而是为了在重大抉择中保持最大限度的清醒与主动,为自己构建最坚实的保护层,避免因天真的预设而陷入无法挽回的困境。
六
在价值投资的世界里,没有水晶球,只有计算器、对商业规律的敬畏和对人性的洞察。
其概率观的精髓,在于清醒地认知到未来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概率分布,而非单一的预设脚本。
人生与市场的诸多事件,其发生与否,本质上是在不同概率权重下的随机漫步。
多余假设,太多幻想,都是在为概率挖坑。
因此,价值投资舍弃对分布中小概率、高回报“奇迹”事件的执念与赌博,因为依赖奇迹,就如同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偶然性中那根最细的蛛丝(哪怕赔率诱人)。
它转而通过严格的筛选和充足的安全边际,致力于提升大概率获得满意回报的可能性,并最大限度规避灾难性损失的风险。
这是一种深刻理解赔率与胜率的智慧:
不为虚幻的高赔率所惑,而专注于提升长期博弈中的“期望值为正”的胜算,确保每一次决策,都是在概率的天平上,向着更有利于自身的一端倾斜。
它不求速成,而做时间的朋友,耐心等待大概率事件的发生、企业价值的增长与市场情绪的回归。
这正是价值投资最大的秘密:以概率思维构建安全基石,让看似平凡的“满意回报”,在时间的催化下,借助复利的磅礴之力,最终汇聚成江海。
这便是放弃幻想后,价值投资穿越牛熊、历久弥新的核心智慧:
尊重常识,拥抱概率,让时间与复利共同为您创造价值。
不管是财富,还是人性,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请不要有太多假设,更别去轻易幻想。
最后,祝愿你对这世界保持怀疑,却又不失一颗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