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书童唤来安儿打扫，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向食盒内，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吃。” 脆生生的响糖在来安儿齿间碎裂，甜意还未散尽，他便将护送潘金莲归府途中，平安儿对书童的诋毁之言，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书童垂眸听着，眼底寒芒一闪，一句 “暗记在心” 轻飘飘吐出，却已为平安儿埋下祸根。后来，在与西门庆亲密相伴后，书童适时进谗，西门庆盛怒之下，将平安儿打得奄奄一息。

来安儿为何甘愿充当告密者？直接诱因，正是那几颗从书童手中接过的响糖。响糖虽非稀世珍馐，可出自西门庆宠信的书童之手，对地位低微的来安儿而言，不啻为莫大的恩宠。这份突如其来的 “关照”，让他受宠若惊，急于以投桃报李的方式，回馈这份难得的 “青睐”。来安儿年纪尚幼，在等级森严的西门府中，宛如处于食物链底端的蝼蚁，无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无人关心他的冷暖饥饱。故而，任何一丝细微的善意，都如久旱后的甘霖，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让他倍感温暖。那响糖的香甜，不仅在舌尖萦绕，更直抵心底，化作一腔热忱，驱使他用告密之举来表达感激。然而，这仅仅是表象，背后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缘由。

平安儿在向潘金莲献殷勤、打小报告时，曾洋洋得意地自我表功：“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 这番话当着来安儿的面说出，字里行间分明是在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言外之意不正是说来安儿年幼无知，难堪大用，全靠自己主动请缨，才顺利完成接潘金莲的任务，功劳都该归自己所有？也正因平安儿打心眼里瞧不上来安儿，认定这不过是个懵懂孩童，才会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数落书童的不是，全然不顾及来安儿的感受，更没料到这看似沉默的孩子，竟会成为自己的 “掘墓人”。

平安儿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一声不吭的来安儿，实则心思深沉。他将那些诋毁之语默默记在心底，转头就成了报复的利器。来安儿年纪虽小，却也能听出平安儿话语中的恶意，明白对方借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的险恶用心。想必平日里，来安儿没少受平安儿的欺压，心中早已积怨已久。当书童递来响糖时，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与平安儿的恶意形成强烈反差，让他瞬间将书童引为知己。为泄心头之恨，向来安儿倾诉、告发平安儿，便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来安儿年纪小，心思却不少。他在向书童告密时，可谓煞费苦心，转述平安儿的话语时，充满明显的倾向性与选择性：

“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舌，说哥的过犯。” 短短一句话，时间、地点、事件交代得清晰明了，极具可信度。“好不学舌” 中的 “好” 字，更是将平安儿心怀不轨、蓄意构陷的丑恶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究竟学了什么舌？“哥的过犯”，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得书童满心疑惑。此时的书童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与平安儿相处融洽，毫无过节，压根想不到自己竟会因一顿饭得罪对方。

“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揽” 字暗藏杀机，暗示书童凭借与西门庆的特殊关系，主动索贿，其罪当诛。

“大胆买了酒肉，送在六娘房里。”“大胆” 二字更是毒如蛇蝎。送酒肉给李瓶儿，本是平常之事，无论谁让买的，都算不得什么大错。可经来安儿之口，用 “大胆” 修饰，瞬间将事情性质扭曲，暗示书童胆大妄为，背着西门庆做出有失分寸之事，甚至有勾引李瓶儿的嫌疑，书童听闻怎能不怒？

“吃了半日出来。” 短短几个字，勾勒出一幅孤男寡女背着主子把酒言欢的画面，“半日” 之久，更是引人遐想，仿佛其间藏着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

“又在前边铺子里吃，不与他吃。” 一个 “又” 字，精准点出平安儿嫉妒的根源 —— 书童请众人吃喝，唯独落下他，这分明是刻意孤立，是对他赤裸裸的伤害。

“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书童最隐秘的痛点，触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此事一旦传开，西门庆或许无碍，书童却将万劫不复。此时的书童，早已不是单纯的气愤恼怒，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这份恐惧，驱使他下定决心，向西门庆进献谗言，对平安儿痛下狠手。

这五条 “罪状”，字字诛心，让书童又恨又怕。但他毕竟少年老成，表面上不动声色，“听了，暗记在心，也不题起”，内心却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报复大计。而那个自以为精明的平安儿，糊里糊涂地挨了西门庆一顿毒打，至死都不知是书童在背后捣鬼，更想不到，那置他于死地的 “罪证”，竟出自自己一直轻视的来安儿之口。本想算计他人，却反遭他人算计，恰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人唏嘘不已。

这场由响糖引发的悲剧，不过是西门府日常争斗的冰山一角。在这里，猜忌如阴霾笼罩，人人自危；拉帮结派之风盛行，自相残杀之事屡见不鲜。一场场丑恶而残酷的人生角斗戏，或明或暗地上演着。在这个扭曲的环境里，善良与正直成了 “奢侈品”，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才是生存的不二法则。西门府的生存之道，道尽了人性在权力与欲望浸染下的扭曲与堕落。

2011年11月19日星期六

2012年8月23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