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物园的那一天,仿佛是一场治愈之旅。踏入园区,那各种各样的动物们就像是天然的社交催化剂。看着猴子们活泼地嬉戏打闹,它们毫无顾忌的模样让我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长颈鹿优雅地伸着脖子觅食,那宁静的神态仿佛在告诉我,无需在意他人的目光。斑马在草地上悠闲踱步,它们的自在感染着我,让我也开始享受这份独处中的安宁。不知不觉间,我不再害怕与他人交流,那治愈的氛围治好了我长久以来的“社恐”,让我重新拥抱了这个多彩的世界。
春末夏初,“去动物园”是许多人休闲放松的保留项目。红山动物园是近几年的网红动物园,好几次因为动物园里的“丑猴子”冲上热搜。
居住在此的动物们,常常乐于与人互动,但更多呈现出一种“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藏起来就藏起来,爱谁谁”的松弛感——你常常没法很快找到想看的动物。这和动物园特别的设计有关,它以动物为中心营造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生态,动物展露出的是相对自然的行为。
可能正因为如此,红山动物园的动物们才能整出这么多“花活”。一只具体的、健康愉悦的动物,当然更容易感染同为动物的人类。
今天推荐的文章,是人类学学者项飙、段志鹏和红山动物园的园长沈志军的对谈。他们从“在动物园看动物”聊到了人看生活、看其他人的方式。在文章中你会发现,一个个具体的动物一定程度上让人从“抽象”的思维中解脱出来,也真的能“治好”饲养员和游客的“社恐”。
在红山动物园里面,我和每一个物种都对视过
段志鹏:沈园长,你第一次在动物园工作的时候是怎么跟动物交流的?怎么去看完全陌生的动物?
沈志军: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过动物园,我为人父的时候也带孩子去过动物园,但是那时候看动物真的就是一种娱乐。
等我真正到红山动物园当园长之后,我更多的是去看动物的状态,这个状态不仅仅是它们的行动,如踱步、跳跃、游泳、攀爬等表达出来的状态, 更多的是通过它们的眼睛流露的状态。
在红山动物园里面,我和每一个物种都对视过。
时间久的话, 真的能从它们的眼神里面读出它们的内心世界,是欢快,还是有点恐惧、有点窘迫,抑或是有点烦躁。尤其是跟饲养员在一起了解更多后,就会知道动物饿了会是什么状态,吃饱了、满足了是什么状态,它在不同状态的时候有什么眼神。
段志鹏:在语言交流没法实现的情况下,你是怎么知道动物过得舒不舒服的,怎么能够看到的?
沈志军:有句话叫“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不仅仅适用于人,其实万物皆通。尤其是哺乳动物,只要有生命,有眼睛,跟它相处久了,你都能够通过眼睛体会到它内心深处的那种心理语言。
比如我们有一只亚洲象路麦,它的丈夫叫麦哥,它们两个其实是姐弟恋,感情非常好。路麦年龄比较大,性子沉稳,做任何事情都非常稳健,处变不惊,所以在它的眼睛里面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中年的沉稳和温柔。而麦哥小它 9 岁,小年轻经常搞破坏,不是破坏门,就是破坏栏杆。我去看它的时候,有时候能看到机警和狡黠,这表明它不愿让人靠近,我就会问饲养员最近麦哥是不是在发情期,他说是的,从那种眼神里面能够看出愤怒、烦躁。
像大型灵长类动物,尤其是红猩猩和黑猩猩,都是大型类人猿,它们的基因跟人类基因比较接近,是人类的亲戚。从它们的眼神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它们今天是过得舒适、满足,还是有点不愉快,有点孤单。当我把手放在玻璃上的时候,它们也会用手贴着玻璃;我把手背翻过来的时候,它们也把手背翻过来,那时候我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我经常路过的时候去看看它们,它们也会走过来,坐在我的面前。一般情况下它们都比较安静,我跟它们对视的时候,仿佛内心的一切都被它们看穿了,它们的眼神那么安静祥和,又那么睿智、深邃。跟它们在一起相处,烦恼会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段志鹏:沈园长,根据你刚才的描述,我觉得你可能不仅仅是在看,还有一种呼应在。尤其当你把手放在玻璃上的时候,它们也会把手放在那里,这种呼应关系不是一个物品能够带来的,确实得是一个生灵才能带来这种感觉。
我们去动物园的时候,可能只是偶尔过去看一眼。看一眼跟你这种长期看、长期追踪相比,会有什么不同吗?
沈志军:你经常去看它,有几天没去就会有一种思念,有一种牵挂。尤其像有时候小动物生病了,我去不了的时候,就会去问它的奶爸奶妈或者医生,真的就有这样一份牵挂。
与有些动物接触的时间长了,对它们的感受也会不同。
我从小非常怕蛇,看见蛇我就会吓得脸色苍白。但是调到动物园来后,可能也是同事们给了我心理上的影响,我看到他们给蛇做手术,并且护理照顾它们,慢慢地对蛇也不是那么畏惧了,也能够接受它们了。我觉得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动物园的神奇之处,是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契合点
项飙: 沈园长,你把动物园做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我觉得这真的是很大的功劳。比如你刚才讲到把动物园的饲养员等做成了让很多小朋友、年轻人向往的职业,又把动物园做成游客去那里不仅可以观赏,而且可以反思,还可以浸淫式地去体会自然的一个场所。
你刚才讲看眼睛,我的理解是,对一般的游客来说,可能并不需要很多的动物知识,同样可以用一种拟人化的方式,平常怎么看人的眼睛,他就可以把那一套对喜怒哀乐的基本判断转移到动物身上,产生共情。
那么我的问题是,饲养哺乳动物,比方说大象、猩猩,和饲养你刚才讲的两栖动物或者鸟类,饲养员对动物的感情有什么不一样?当有一些动物,我们没办法用非常直接的拟人的方式,把它想象成一个人,比方说一条蛇或者一条鱼,他的投入是怎样培养出来,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是需要更多的知识?
沈志军:不同的饲养员和不同的动物个体如何相处,或者如何培养感情?我们在招募年轻人到团队的时候,就问他:你喜欢动物,但你最怕什么动物?很多人都会说怕蛇、怕蜥蜴,也有一部分人说怕猛兽、怕尖嘴的动物,当然也有人什么都不怕。
每个人对生物界的畏惧不同,可能这是刻在基因里面的。
我们在分配饲养员的时候,他从骨子里面就害怕某种动物的话,就不能安排他去养那种动物,因为他不一定养得好。如果没有惧怕的动物,我们就会相应地对他进行一些综合性的培养,先熟悉各个岗位,熟悉各种动物,熟悉操作流程和安全流程,最后给他定岗。
大部分饲养员还是能够适应的,一方面是我们的有意安排,会让一个刚刚走上岗位的人去饲养他比较喜欢的动物,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那种喜爱,就像谈恋爱一样,一见如故。
也有一些人说不上来害怕什么,那就可以给他安排各种饲养岗位。和动物相处久了,就会变得跟家人一样,他就能认出所饲养的一群动物里面的每一个个体。
我们园有一个小姑娘,她养着一群犀鸟,在我看来,所有的犀鸟长得都一样,但她给这19只犀鸟都起了名字,飞过来一只,她就能叫出这只犀鸟的名字,非常用心。我们养的细尾獴也是一群,20多只,饲养员都非常清楚,这只叫什么, 那只叫什么,这只喜欢吃什么,那只喜欢吃什么。
饲养员对动物有一种了解,也有一种信任。他们所养的这些“毛孩子”各有个性,共性就是有感情,他们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
其实有时候不仅仅饲养员和自己养的动物会产生情感,一些志愿者、小助手、其他场馆的饲养员,也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比如有一些和我们关系比较好的兄弟动物园,彼此都是“亲家”了。为了某个族群能够延续下去,不能近亲繁殖,两三代之后我们就开始交换血缘,就会互相以“亲家”相称,问问我家的“毛孩子”到你那边生活得怎么样。
像前段时间有个“亲家”的一只白眉长臂猿到我们这边来,可能因为气候、环境、饮食习惯不同,就有点茶饭不思,饲养员可能会日夜不离地去陪着它,让它愿意接受一个新的环境。
段志鹏: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动物,或者没有接触过两栖类、哺乳类动物的人,第一次摸到动物的时候,感受一般是怎样的?
沈志军:其实这是一个克服心理障碍的问题。我们也遇到过有的饲养员一开始怕蛇、怕蜥蜴的情况,但这些动物是不会主动伤害人的,只是因为它的外表,比如说冰冷的触感或者光滑感,才让人觉得恐惧。
所以我们首先要和饲养员灌输这个概念,当然在此之前,我们要让他了解安全操作规程。同时我们也不会强迫任何饲养员去接触他们害怕的动物,只有他们心里真正愿意尝试接受,我们才慢慢地让指导老师去带他们。
我记得2021年的国庆节,本土区刚刚开放,我也在那边观察游客的体验状态。我就看到一个妈妈带着孩子,孩子说这里面有蛇,要去看一看。妈妈就不敢看,说蛇多怪异,多恐怖。但孩子非要看,妈妈没办法,就把孩子抱起来看,自己扭过头不看。这时候就听孩子说,“妈妈你看,这条蛇真的好看,真的好可爱”,妈妈拗不过孩子,就正过头来看了一眼,看完之后瞬间释怀,她说这蛇还真的蛮好看。
动物园通过各种各样的场景,让每一个人在里面都能找到契合点。不管是你原来喜欢的动物,还是你原来觉得面目狰狞恐怖的动物,你都能找到一个契合点,让你对大自然、对不同的生命产生一些特别的印象,即使以前不好的印象也可能发生转变。我觉得动物园的神奇之处可能就在这儿。
人总是抽象地理解世界,但动物不是这样
项飙:沈园长讲到饲养员和动物的关系,我觉得这太重要了,饲养员平常的工作其实是小朋友都很感兴趣的,但是在我们的主流社会,成为饲养员似乎并不是一个小朋友该有的雄心大志,也不是家长会拿来鼓励小朋友的奋斗目标,所以饲养员的大量工作都没有被认真地表现出来。
当然,刚才你讲到饲养员跟动物建立关系,其实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是个体化,他那种真实的感受和互动不是对一个物种,必然是对某一个体。
对一群犀鸟的区分,我觉得不是一个长期互动的自然结果,不是因为熟悉了慢慢就看出差别,这种个体化可能是一种主动的追求,因为它在个体化过程中产生了感觉,会进一步投入。
如果没有个体化,就不会跟整个有群体有感情。
当没有看到具体的东西,我们对世界的理解都是通过一些大的概念或者范畴来实现的。“蛇”就是一个范畴,这个范畴不仅仅是一种描述, 而且是要产生意义的。
我们人类用范畴来描述世界的时候,是把世界打包的,打包不仅仅是一个信息整理的过程,而且要建立一种意义上的秩序,把所有这种爬行的、长条的、长鳞的动物叫作蛇,之后又有很多故事、传说中的艺术形象会跟进,把蛇跟一定的意义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阴险的、不可知的、非常沉默的、能够攻击你的形象。
当然,部分蛇具有毒性,这种毒性又跟猛兽的凶狠不一样,因为猛兽是你直接面对的,所以猛兽往往会被转化为一种勇敢的象征,蛇永远不会被转化为勇敢的象征。即使毒蛇的攻击性很强,也不会有人把蛇想象成一种手段很高明的形象,都会把它想象成一种阴险的形象。
所以这样的打包显然不是对动物世界的描述,事实上是对我们人的生命状态的一种反映。我们老在害怕阴险,所以找了一种动物,把这种意象给投射进去。打包之后我们觉得这好像是对世界的一种客观描述,但没有想到其实我们在这个过程当中已经偷偷地注入了种种意象和含义。
怎么样解脱?就是要具体化,我们了解到每一条蛇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新的理解。
历史也是很复杂的。我们知道世界上第一部动物保护法是1933年纳粹德国通过的,纳粹组织是动物保护的领先者,他们在保护动物的同时,又对犹太人、对其他少数民族进行系统性的、彻底性的,用所谓的科学方式进行杀戮和灭绝。所以他们对动物的那种保护,我觉得也是非常居高临下的,就是说我保护你,从我的角度去定义你也有一定的权利。
但我觉得沈园长刚才讲到的,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保护,而是有一种敬畏在。
动物本身有自己的生态状况,有自己存在的理由。 我们当然要尊重大于保护,把人和动物放在更平等的一个位置上。而动物园的一个很大的功能,是让人们更进一步地去学习和了解它们。
段志鹏:通过个体化,我们才能去感知到这个东西的复杂性,感知到这个东西不是一个被打包的、抽象理解的样子,蛇不是蛇的抽象定义,而是蛇本身。
沈老师提到动物福利,是关于怎么去对待每一个动物,而不是抽象地对待、抽象地尊重。这对于看见附近的陌生人,也是很有启发的。
我们对人也有很强的分类倾向,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来自哪里,历史上因为这种分类造成过很大的危害。当你的理解越趋于个体化的时候,这种危险性反而是越低的,或者说这样你才能理解这个东西是很复杂的,比如蛇并不一定就是危险的。
动物园的“陌生人”们,有特别的打破壁垒的方式
段志鹏:基于以上的讨论,我想问问两位老师,我们在动物园环境里对动物的关注,对于我们看见身边的陌生人这个话题有什么样的启发?
项飙:动物园把很多陌生人联系到一起。
从人和人的关系来讲,动物其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通过对动物的谈论,人和人的关系也可能会变化。
动物园里面可能有很多志愿者原来是社恐,不愿意见人,但见动物没有问题,而且他可能会特别喜欢动物,也可能是动物让他走出了家门,和别的人发生了关系,这种关系不一定很亲密,但至少有一些互动。所以他就不仅看到了动物,也通过动物看到了人。
哲学家彼得·辛格讲动物福利,我觉得他也是通过动物这个话题引出了一些新的社会道德哲学问题。
我们会提出一些关于疼痛、痛苦的概念,会进行反思,这些概念不是动物提出来的,而是人提出来的,还是人和人的讨论。包括你讲的动物园的功能应该是什么样的,动物园的动物应不应该保持野性,动物园里动物和饲养员的关系,最终还是人和人的交流。
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下,很多观点是撕裂的,对于很多社会性议题,越谈观点越分裂。在这样的情况下,动物是不是也给了我们某种意义上的拯救?
一方面很简单,大家都能看到,动物会引起兴趣,但另一方面,动物也可能会引起很多深刻的思考,关于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活。沈园长,你有没有观察过很具体的例子?动物园有这方面的探索吗?
沈志军:其实动物园对整个社会、对每一个公众来讲并不陌生。从1742年世界上第一个动物园——维也纳美泉宫动物园诞生之后的200多年来,几乎全世界每个人都知道动物园的存在。
但是,从动物园从业人员的角度来说,他们没有到动物园的时候其实是彼此陌生的,到了动物园之后因为分工不同,也不一定互相了解。我2008年来到动物园,2009年就开始尝试做一些破冰游戏,以增进员工之间的了解。
工作人员之间由陌生走向熟悉,不同场馆的饲养员会介绍自己场馆里面有什么样的动物,讲一些故事,说一些科普知识,这样其他场馆的人也会对整个动物园的保护理念有更深的理解。
动物园还有一大群体就是游客。游客慕名而来,每个游客之间是陌生的,饲养员和游客之间也是陌生的。我们要求所有的饲养员能够站到前台来和游客沟通,进行科普讲解。
一开始他们很腼腆,面对游客围观的时候说一句话都脸红。后来我就跟他们说,不要去背讲解词,太生硬了,可以说我是奶爸,它们吃什么,我怎么给它们配餐,它们一天拉多少,我怎么给它们铲屎,这几个孩子之间有什么故事,比如说谁会欺负谁,谁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根本就不需要准备任何讲解词,这样去说就行。
慢慢地,我们的饲养员也就成了说故事的老师。每一场故事说完之后,他们身边的游客会越聚越多,他们往往走不到后台去,因为不断有游客去与他们互动和交流,这样就让更多的游客了解了红山动物园,而且让他们想要了解更多、更深层次的知识。
观察游客之间的关系变化也很有意思。
游客一般都是陪伴家人而来,这两年我们发现游客群体在发生变化,曾经是爷爷奶奶带着小孩子来的多,现在越来越多的是年轻人,比如大学生、年轻的情侣,或者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
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一个陪伴家人、陪伴朋友的场所,来晒晒太阳,在草坪上坐一坐,看一看动物,听我们的饲养员讲一讲故事。也有越来越多的游客被饲养员感染,主动报名成为我们的志愿者,这是让我非常感动的。
志愿者和我们的工作人员形成互补关系。
像很多的场馆需要有更多的导识导览系统,也就是科普展陈系统,传统的做法是用机器打印出来,拿着板子往那儿一挂就行了。但随着更多的志愿者参与进来,他们用手一笔一笔地画出来、写出来,这和机打的是两种感觉,游客们认为手绘的非常有人文味道,非常有温度,传递着一种情感。
还有很多游客认养了动物园里的动物。很多认养人也会自发制作他们所认养的毛孩子的徽章、手办、钥匙扣之类的,制作后就在我们动物园里互相赠送,动物园俨然成了一个交友的平台。
他们真的把这件事情当作一种荣耀,和大家一起分享。
我们也曾经联合南京市的一些特殊学校做过自闭症儿童的心理治疗,特殊学校的老师会带着孩子来我们动物园观察动物,能看到孩子在观察动物的过程中绽放出自然的笑容。
还有,我们出了一本书叫《熊在吗》,这本书的成形过程很有趣,是源自我们一个饲养员的发现。熊的场馆改造之后囊括了一座小山头,完全是一个生态了,这只熊在这样一个生态环境里面有更多的自然行为,它想爬树就爬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躲藏不被你看到就不被你看到。而且这个场馆很大,人们经常错过这只熊。
所以饲养员就在窗口挂了一个本子,希望每一个游客去记下他看到的熊的状态。结果游客真的会在上面写,比如“熊在睡觉”“熊在爬树”“熊在打架”“熊在吃饭”,还有“no bear”(没有熊)、“Where bear”(熊在哪儿)。有的人绘画天赋非常高,就会画下来,比如熊在树干上面睡觉,两只熊在打架等。
没有看到熊的游客会很失落,但是他看到记录本之后又会很兴奋,会感觉到一种安慰。后来我们完完整整地把所有游客写的一页一页地整理出来,形成了这样一本书,非常有意思。
这本书的作者叫“许多人”,就是说这是由500多个陌生人共同完成的。我觉得我们这儿成了一个社交平台。
在动物园里面,每一个人都承担着不同的角色,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打开动物的心扉,怎么去打开游客的心扉,怎么打开一个陌生同事的心扉,他们无所适从,但是我们有着特有的打破壁垒的方式。
学习“看动物”的方式,也是学习看生活、看人的方式
项飙:我觉得《熊在吗》这本书非常有意思,它告诉我们,其实有时候我们对一件事情的感知,来自陌生人的转述比自己的直接感知更有趣。在现代社会,这种转述往往被认为是谣言的来源,大家都有一种对谣言的恐惧,极度不信任,其实这是很有伤害性的,陌生人之间的口口相传本来是非常美好的。
就像沈老师讲的,很多游客来了没看到熊,但是看到了陌生人看到的熊,他觉得更有趣。本子里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熊,其实比他自己直接看到的熊更加丰富,而且他看到了其他陌生人如何看熊,又多了一层含义。
因为人们来动物园,特别是红山动物园,看的不仅是动物,看的还是自己和动物的关系。人们站在动物面前看动物,这只动物是站在你面前的动物,你也在看着自己,所以你看着的是动物,但是你已经在这里有了投射,这不是高深的道理,小朋友就是这样做的。
小朋友去看动物,看的不仅仅是一只可爱的动物,看到的是自己的一个投射,他觉得这个动物跟自己很像,非常可爱,他觉得他可以去关爱动物,他可以这样去看动物,这种能力是很令人愉悦的。
小朋友那么爱看动物,并不是因为动物长得奇怪,带来直接的视觉上的愉悦,而是因为一种生命互动带来的唤起,对小朋友生命自我主体的唤起。所以他去动物园,说希望看到熊,但是他看到其他人对熊的看法,看到其他陌生人,这令他非常愉悦。
《熊在吗》这本书引发的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会有陌生人的接龙?
一个起点是你们改造了熊的场馆,让熊可以躲藏,这里不是一览无余的,不是以游客为中心的,一定程度上是以熊的生命为中心的。所有的游客都愿意接受,觉得这样好。
很多人来了以后看不清楚熊,或者看到的只是一个侧面,有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屁股,有的时候只看到半张脸,有的时候看到一闪而过的身影,这就显得很丰富,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才有话可说。
这里的起点其实是对熊的尊重,熊可以选择不让人看,正是因为有了尊重,就有了边界。我希望来看你,能够看到更好,看不到也没有办法,所以带来了话题、猜想,以及对其他陌生人已经看到的各个侧面的兴趣。
正是因为这里不是一览无余的,所以话题就很多,形成了这样一个链条。也正是因为尊重,大家谈得会更加上心,更加投入,而不是说“无非是一只熊,有什么可说的? ”“去想象一只熊不是很矫情?”。
如果你有了尊重,话题就变得非常丰富。动物是一个比较容易开启的话题,有一定的社会修复功能。
另外,其实动物作为一个话题,除了门槛比较低,让大家都容易发言,还有一个更加能动的方面,就是动物会逼着我们不断地提出新的话题。
《熊在吗》这本书也提出了,熊本身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这就逼着我们不断地去说。我看沈园长建园很重要的一个工作是公共交流,假设不把前前后后的变化作为故事说出来,比如为什么要重新设计这个园区、饲养员和动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观看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有交流和没有交流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我的理解,在你的动物园里,交流不是一项辅助性工作,而是基本上跟动物的照料饲养一样重要的工作。
因为我考虑的是社会修复问题,社会修复需要我们找一些把手,找一些启动点,动物就是一个很好的启动点。而且刚才沈老师讲的也给了我更具体的启发,对这个启动点要有一种尊重,有一种注意力,尊重就代表着我们需要对它持续注意,尊重它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能动性,不是你能一眼看穿的。
你要不断地去看,每一次都看到一个新的东西,这就是持续化,持续化之后就能打开很多话题。
就像沈园长提到的,原本的动物场所被设计成一览无余的,在高处一眼看得到。一眼看见,注意力是即刻的。把场所重新设计以后,不仅给了动物一个更好的自然环境,而且让我们注意到,我们和动物的关系已经完全变了。
我们去看的话,不是即刻地看,必须持续关注,而且是集体性的关注,要不断地回来再看。
社会修复和陌生人的关系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侧面。我们讲陌生人其实都是陌生化的结果。有些人老见面,但永远是陌生人。我们刻意地不靠近,每一次都是一次性地看见,相当于做了一个套子,没有把它打开,没有真正把注意力投射在这个人身上。
这种持续性关注,作为一种看生活、看人的方式,也是需要学习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作者:沈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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