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是精致中产的代表,生活精致、品味高雅。拥有精致的住所,摆满了艺术摆件;身着考究的服饰,彰显着不凡的气质。然而,命运的转折让他沦为盗贼。或许是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或许是内心的欲望膨胀,他开始跨越道德的边界。在夜深人静时,他悄然潜入他人的居所,那曾经熟悉的精致环境瞬间变得陌生而罪恶。他的双手不再创造美好,而是窃取他人的财物,曾经的骄傲与体面在这一刻化为乌有,他在堕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成为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刀锋时间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杨时旸,编辑:程迟
《掩耳盗邻》有着近些年美剧类型里一个少见的设定:当一个成功的中年金融男成为盗贼。
听起来这个故事迅速偏向了惊险与刺激的类型化叙事,但事实是一点也没有,它反而走向了另外的一端,以盗窃作为切口,展现出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的裂痕,对准了阶级鸿沟的残酷,探讨了信任与危机,忠诚与背叛,爱情的坚固与脆弱,友谊的矫饰与真谛。
所以,它直接跳开了罪责的对错,道德的黑白,指向的仍然是那些具有普遍性的困窘与困境,人们羞于面对、难以启齿的本质性问题。
“选择生活。选择一份活儿。选择一项事业。选择一个家庭。选择一台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还有电动开罐器。选择小心保养自己的身体、低胆固醇和牙科保险。选择固定利率的抵押贷款。选择政府提供的低价而体面的住宅。选择你的朋友。选择休闲装和配套的旅行包。选择用分期付款买回同系列的他妈什么织物做的三套件西装……然后在某个星期天的早晨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呀。选择坐在那张睡椅上看让脑子发木脑浆被挤成稀屎状的体育节目,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他妈的垃圾食物。”
电影《猜火车》里的这段经典台词,在30年之后,意外地迎来了一段独特的回响——剧集《掩耳盗邻》的结尾,酒醉的主角库珀和巴尼深夜坐在高尔夫球场里。巴尼说:“我们花钱如流水、我们吃、喝、不停买东西,然后我们讨论我们买的东西,然后我们再讨论要买的其他东西……”库珀回应道:“我曾经认为我知道的一切坚固的、他妈的永恒的东西,突然就……我不知道,所有的规则我都搞错了,根本就没有规则。”
《猜火车》中的独白是愤怒,是嘲讽,是青春的叛逆、莽撞的未经世事,是对成年世界莫名的厌恶,但也是谶语,是预言,是终被证明正中靶心的省思与洞见,指涉了人在既定轨道上行驶的命定之途。
但吊诡的是,人们即便知道轨道通向可怖的站台,也仍然会按照惯性奔赴而去,最终被绚烂又绝望的泡沫淹没......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奔赴同样的处境与终点,再面对同样的处决与自我清算。
奢靡和虚伪,也有体面与秩序
《掩耳盗邻》有着近些年美剧类型里一个少见的设定:当一个成功的中年金融男成为盗贼。听起来狗血,但看起来合理。
库珀英俊,健硕,离异,儿女归前妻。他在酒吧里偶遇一名年轻女孩,你情我愿,但没过多久,老板就通知他被开除了,只是因为那个女孩算是间接又间接的同事。当然,这是借口,主要原因是他的傲慢激怒了上司。但库珀对这一切有口难言,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再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某天,他突然动了自己那些非富即贵的邻居的心思,今天拿一串项链,明天偷一块手表,维系自己的开销,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参加慈善晚宴和高尔夫球局,谁会想到嫌犯会是他呢。故事从这里展开,驶向不可思议的过程与结局。
听起来这个故事迅速偏向了惊险与刺激的类型化叙事,但事实是一点也没有。它反而走向了另外的一端,以盗窃作为切口,展现出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的裂痕,对准了阶级鸿沟的残酷,探讨了信任与危机,忠诚与背叛,爱情的坚固与脆弱,友谊的矫饰与真谛。
所以,它直接跳开了罪责的对错,道德的黑白,指向的仍然是那些具有普遍性的困窘与困境,人们羞于面对、难以启齿的本质性问题。
那些问题,一旦诉诸讨论就会显得做作、矫情,像酒足饭饱后还在强说愁的饱嗝,但实际上那些问题如此锐利、本质、不可逃避,如同鬼魂终日萦绕,强迫你给出回应,那就是关于中年危机、关于存在危机、关于自我向何处去的拷问。正是这些拷问将人类区隔于动物般的浑噩。
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这些抽象的问题,都被化在了那一次次惊险的闯入与逃离,一次次啼笑皆非的麻烦与解围,一场场激情缠绵和旧情复燃之中。它用类型化的危机与化解,向观众呈现了精神的萎靡与困顿,挣扎与觉醒。
从这个角度看,《掩耳盗邻》是个黑色幽默的故事,表层叙事里遍布着滑稽的笑料,但处处都是悲剧性的根须。
这个故事展现了几对亲密关系。男主角库珀与前妻、与情人,作为库珀邻居、朋友与生意伙伴的韩裔夫妻,以及库珀前妻和她现在的球星老公,他们彼此成为镜像与参照,骨架与肉身。以这些核心关系主茎向外拓展,故事里的所有人物像一张网格,横向展现了亲情、爱情与友情,它们是平行的,都拥有同样的地位,这是符合社会文明规范和满足刻板印象的部分,有奢靡和虚伪,也有体面与秩序。
同时,它也纵向展现了某种潜规则中隐藏的世界。那个收赃物的当铺老板,那个与库珀联手行窃的移民女工,那个黑吃黑的艺术品贩子,那是地下的、幽暗的部分,是凶狠和直接,是蛮横与污秽。这个不见天日的世界像土壤和肥料,让表面上的部分显得艳丽缤纷。两个世界因为库珀突然交汇,他成为那个打破结界的人,穿行的使者,体验两侧,看穿两端。正是因此,当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像被神明提点,低谷时偶然的坠落,却最终变成了意外的飞升。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谈论友谊
如果说,《掩耳盗邻》的前半部聚焦的是当下,那么后半部,当它开始让每个人在绝境中回溯自己的过往时,一切才又一次向纵深开掘。
库珀作为一个中产阶级的儿子,摸爬滚打后成为顶层金融精英,然后失去一切。而他的情人萨姆是一个来自底层的女儿,除了漂亮一无所有,她顺从地选择了捷径,而后也被捷径带入死角。
这二人的关系算什么呢?看见自己的丈夫自戕,她为了保险,要陷害库珀,此前的浓情蜜意和此时的冷酷无情哪个又是真的?人心过于叵测,两人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完成了几次肉身的纵欲,在生死关头的考验中却达成了一次关于阶级的对话。当豪宅、跑车、香奈儿与劳力士所代言的一切秩序与保障即将消退,背后的真实就露出獠牙。
而这故事里遍布的残忍之外,有没有一丝柔情?有的。比如友谊。
巴尼和库珀算是一种友谊,库珀和他的妹妹也算是一种友谊——是的,那不是亲情,而是友谊,不是被血缘绑缚、不可选择的命定,而是经过筛选后彼此的信任与不离不弃。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比如库珀和那个移民女清洁工。他们的合作当然有交易的成分,但最终,她纵身一跃,帮他寻找脱罪的证据,那只用利益去衡量显然无法解释,那是一种奇妙的精神联结,他表演过英雄救美,美人却降罪于他;而现在他陷于窘境,女人却回赠了一份厚礼。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谈论友谊,幼稚吗?幼稚。这其中的哪一段关系没有交易和利益?但那深刻吗?深刻。人都需要联结,又害怕被窒息,一种进退失据的悲剧性动物。
而这座如世外桃源般的富人小镇有没有正常人?有的,唯一的正常人是库珀的妹妹——一个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的躁郁症患者。她敢爱敢恨,穿着朴素的衣服,唱着发自肺腑的歌。在病人的映照之下,那些正常人的体面像个喧哗的笑话。
在故事的最后,他们谈到多米诺骨牌。是啊,这一切都像一次连环倒塌。那么,谁是第一块倒下的骨牌?那个酒吧里偶遇的女孩,还是更远处埋下的、任谁都未曾注意的伏笔?所有人都是骨牌,自己压倒别人,也被别人压倒。所有人都是命运的链条与锁链里的一环,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只是受害者。
芸芸众生,各有樊笼。有人困于金钱,有人困于爱恨,底层倾轧,上层挣扎。有时,彼此视若无睹;有时,彼此视若仇寇;而有时,又心生艳羡,艳羡对方有无尽财富的装点,艳羡对方一无所有时的自由,但他们看到的只是假象与想象。
他们最终在某种程度上都回到了自己的本位:萨姆褪去一身奢侈品,面对责罚以及可能的阶层跌落;库珀被请回公司,荣登宝座,他和孩子、前妻抱在一起,在原本自己打拼出的那个院子里……分离是试炼,结合是试炼,偷欢是试炼,重逢是试炼,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但谁是这游戏的创作者?是谁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有趣的是,库珀没有回到既定的轨道上,他甩脱了强加于身的凶嫌,但掩藏着盗贼的秘密。他说,一旦你看到幕后的混乱,你就没办法再用此前的眼光看那场戏了。
盗窃是一种破坏,一种象征,是撕开锦绣帷幕,是消费主义大团圆中的不协和音,是熨烫利落的高定衬衫上肉眼不可见的虫孔,是巨轮上水位之下的锈斑。
库珀原本是系统的一部分,墙壁上的一块砖,以前负责建构和承担,最终他成了黑客与榔头,负责解构和凿穿。
拷问中年危机与存在危机的故事当然不止这一部,比如那部德国的《正念谋杀》,再比如更著名的《白莲花度假村》,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呈现着对精神危机的聚焦。
如果说《猜火车》里有青春之火的焦躁,那么《掩耳盗邻》里就有一切熟透后被时间浸泡的侵蚀。在那场醉酒后高尔夫球场上的对话里,库珀刚要说出心底最深的秘密时,巴尼却昏睡了过去,这成为一桩明喻——心事依旧无人可诉,一分注定,几种孤独。当彼此交心到如此深之时,能被对方装入内心的,也不过还是浅层的秘密。那些深藏的,最终还是只有自己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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