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7月4日电 7月4日,《新华每日电讯》“新华走笔”专栏发表记者吴黎明撰写的文章《伦敦的夏天》。
在伦敦过夏天,别有风味。当地人喊热,其实热不过几天工夫就凉下来,没有后劲。伦敦的夏,像一位温和有礼的绅士,纵然披上了阳光的金氅,内里也总揣着几分清凉的体贴。
我的寓所,离著名的汉普斯特德荒野(Hampstead Heath)不远。这片被伦敦人视若珍宝的“荒野”,实则是镶嵌在都市心脏里的一片巨大绿洲。夏日的傍晚,不等夕阳的金晖柔和地涂抹天际,我便如同赴一场无声的邀约,习惯性地踱向那里。这,便是我感知伦敦夏天最熨帖的所在。
步入荒野,也入了清凉境。外头街市上或许还残留着白昼阳光的余温,这里头,参天的古木早已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浓荫,织就了一顶巨大的凉棚。树干粗砺,枝叶繁茂,虬枝交错,滤去了大半的光与热。空气是湿润而清冽的,深深吸一口,草木特有的芬芳直沁心脾,仿佛肺腑都被这林间的凉意洗涤了。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经年累积的落叶,踩上去悄无声息,偶尔有几只喜鹊鸣叫,或是一只松鼠露出脑袋。暑气早已被这无边的绿意温柔地化解,消弭于无形了。
穿过浓密的林带,眼前陡然一亮。一片极其开阔、绿意盎然的巨大草甸,如一幅巨大的绿绒毯子,舒展地铺陈在眼前,直至远处的山谷。夕阳的金粉均匀地洒在上面,草尖儿都闪着柔和的光。这,便是伦敦人夏日傍晚的“客厅”了。你且看吧,仿佛得了无声的号令,附近的居民们三三两两,或是携家带口,或是呼朋引伴,都汇聚到了这里。他们随意地躺在草地上,铺一块色彩鲜艳的野餐垫,有捧着书卷沉浸其中的,有低声絮语交换着一天琐事的,有阖着眼假寐享受清风的,有任由孩童在身边追逐嬉闹的。
我常去的那块大草坡处于汉普斯特德荒野的最高处。站在这片绿茵之上,伦敦夏日傍晚的画卷徐徐展开。极目远眺,伦敦城的轮廓在薄暮霭气中若隐若现。换个方向,几座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如同精巧的银针,从远处的密林里伸出,刺向飘着淡金色浮云的天空,为这幅都市剪影添上了灵气。视线稍近些,便是荒野上散落的几处池塘了。池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岸边的高木和天空的云霞。最引人注目的,是水中自在浮沉的人影。男女老少,穿着各色泳衣,在天然的池水里畅游、嬉戏、漂浮。
伦敦夏日的清凉,岂止荒野一处?那穿城而过、流淌着千年历史的泰晤士河,无疑是另一条消夏的“黄金水道”。当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河畔便悄然换了模样。千禧桥、兰贝斯桥一带的河岸台阶上,渐渐坐满了人。一张简单的野餐毯,几瓶冰镇的气泡酒或柠檬水,几样冷食小吃,三五知己好友,面朝缓缓流淌的河水,看灯火勾勒出对岸建筑的轮廓,看造型各异的游船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这些游船,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夏夜社交的延伸。当灯火通明的游船在悠扬乐声中缓缓驶过,载着的乘客,也多半是贪恋这河上晚风的清凉与两岸璀璨的夜景。
城中心那些声名显赫的皇家公园,如海德公园与摄政公园,亦是纳凉佳处。人们在巨大的树荫下铺开餐布,享受野餐;或在蛇形湖上租一叶小舟,慢悠悠地荡桨;抑或只是躺在开阔的草地上,任凭远处露天音乐会飘来的悠扬旋律洗涤耳蜗,将艺术享受与消暑纳凉完美融合。而那些充满活力的市集,如卡姆登市场,也因夏日更显生机。本地精酿啤酒冰爽沁人,手工冰激凌色彩缤纷、口味新奇,人们穿梭其间,边逛边尝,“逛吃”之间,暑意全无。
伦敦人也会向城市的“高处”寻求不一样的纳凉视角。金融城里那些冷峻的摩天大楼,在夏日竟也化身成为独特的避暑观景台。例如那号称“地平线22”(Horizon 22)的所在,据说是欧洲最高的免费观景台。穿行街巷,可见一些楼顶上有夏日增设的露天小酒吧。
博物馆、美术馆这些文化殿堂,更懂得如何将“纳凉”与“文化体验”巧妙结合。自然史博物馆会举办别开生面的“夏夜派对”。泰特现代美术馆等机构特意延长周五的开放时间,吸引人们在傍晚暑气渐消时前来观展,在艺术的熏陶中享受室内的清凉与宁静。
这般在自然与市井间寻凉觅静的意趣,英国历史上的文人墨客早有共鸣。莎士比亚将英伦夏日的精髓凝为一句诗谶:“你比夏日更可爱更温和。”无意间点破此地暑气之温柔克制,恰是炎炎世间的稀有馈赠。狄更斯虽常写燥热街巷,却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留下灵光:少年大卫跳进海德公园喷泉的“水花四溅惊飞鸽群”,工人收工后“聚在河岸台阶分享啤酒笑声震落星斗”——那时的市井生活,与今日草地上野餐的市民、市集里舔着冰激凌的孩童,穿越时空相呼应。弗吉尼亚·伍尔夫深谙夏日伦敦街巷的味道。在《达洛维夫人》开篇,主人公克拉丽莎·达洛维在六月清晨的伦敦街头漫步,只为享受那“比乡间散步还好”的都市清凉。
偶尔,在荒野散步时,也会听到遛狗的绅士望着有些泛黄的草地,略带忧思地念叨一句:“这天,一年年越来越热了。”这倒让我想起网上讨论的“厄尔尼诺现象”、什么气候变化下极端天气的可能性会增加,等等。这些忧虑,在汉普斯特德荒野这闲适自得的夏日傍晚面前,让人在清凉中又多了一些清醒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