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养老本应是全家的责任,然而如今却似乎成了女儿们难以承受之重。传统观念下,儿子往往被视为养老的主力,女儿们则在不经意间被赋予了额外的负担。当父母年迈体弱,女儿们不仅要承担起照顾起居的责任,还要在经济上给予支援。她们或许已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生活压力,但面对父母的需求,她们常常无奈地放下自己的小家,全身心投入到养老事务中。这种现象反映出农村养老观念的滞后,也让女儿们在家庭与责任之间陷入了艰难的抉择。
凌晨一点的山东菏泽,整个村庄已经在黑夜中沉睡,但其中一家屋子灯却还大亮着。
居住环境。图片由作者提供
村东侧一个不到十平米的低矮小屋内,一个消瘦的女人半弯着腰,双手推着老父亲身体一侧,用巧劲帮他从平躺变成侧身,然后她将盆里的热毛巾拧成半干,在手上绕几圈成拳击手套状,开始来回擦拭他的后背,接着是大腿、腹股沟……最后是隐私处。
这是我65岁的母亲张秀梅在帮86岁失能外公擦身。
擦身是一个力气活,也是个心理活。从最开始力气小的都抬不起父亲的大腿,到现在一个人能帮助他翻身。从最开始帮父亲带成人纸尿裤都十分难为情,到现在能面无表情地帮他清理隐私处。
这前后巨大的改变,农村妇女张秀梅只用了半年。
父亲倒下,儿女打架
问起外公的病,母亲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她只记得她去看望外公时,他已经倒下了,旁边有石磨那么大一滩血。
她当时吓了一跳,赶紧找来住在隔壁的舅舅,将外公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一查,胃癌晚期,有意识,但只能卧床,顶多一年好活。花钱治的话,能延长半年到一年的寿命。
舅舅当即拍板,不治。
母亲对舅舅的如此痛快很有些不舒服,但想到自己也承担不了全部的治疗费用,也就没开口。
当晚,母亲的几个兄妹就在父亲屋里,讨论起外公的赡养问题。
舅舅作为长子,本应进行安排,他却一直低着头不吭声,倒是舅妈的破口大骂打破了沉默。
“你舅妈冲进来,三句话不离‘老不死’的,你外公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母亲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语气都有些不平静了。
经过这么一闹,舅妈扯着流泪一声不吭的舅舅走了,剩下母亲和两个妹妹。
二妹嫁到隔壁村,不算远,但儿子赚钱不多,家里孙子也多,所以出钱出力她都出不起。
三妹妹远嫁,来回不方便,但可以提供部分经济支持。
只有身为老大的母亲,离得又近,嫁给了同村的父亲,父亲宽厚老实,经济上,母亲还算说得上话,儿子女儿都在县城买了房,只要没有大的开销,日子也算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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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地利人和,最终这照顾外公的担子,就暂时落在了母亲身上。没想到这一个暂时,就是半年。
其实,在外公没有倒下时,母亲就私底下和我们讨论过外公的赡养问题。外婆已经没了好些年,虽然舅舅作为儿子就住在隔壁,但对外公也是不闻不顾。平日里三餐就添副碗筷的事情,舅妈也直接以“打工没空”拒绝了。
在农村,“养儿防老”的实质已经变成了“养老防媳”。
外公所在的村大概居住了近1000户人家,近8成都是有儿有女的多子女家庭,如今,大部分的老房子内住的都是留守老人,有八九十岁依然身体健康的,也有七十来岁腿脚不便的,即使与子女同村,也不同子女们同住,每次陪妈妈一起去外公家时,经常听到隔壁90来岁的阿婆和我妈妈唠叨:“还是女儿孝顺啊,三天两头往家跑。”
老一辈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等父母年迈体衰时,又指望这滩水能倒流回干裂的家庭中。
三代人的对峙
对于母亲全权担下赡养外公的重担,我一开始是非常生气的。
外公外婆把大部分的钱都用在了舅舅身上。打小好吃好穿的先紧着他,就连他上高中的钱,都是靠母亲没日没夜织布赚来的,长大了更是,娶媳妇的彩礼钱,家里的宅基地,他家的新房子·······
可以说,家里有一百块钱,舅舅绝对拿走了九十块。外公把家里大部分资源都给了舅舅,那么养老就该是舅舅承担大部分责任。
可实际却是,舅舅一流泪,舅妈一闹腾,就把责任甩给了母亲。
这就是典型的“我弱我有理,我泼我自由”吗?
我甚至拿出了《民法典》与母亲掰扯,山东菏泽农村最低生活保障标准是每人每月761元,外公有4个子女,假设家庭人均收入约3500元,子女们在法律上需要承担的赡养费也只有1000出头。
可舅舅一家不开口,其他几家也都当哑巴。
农村环境。图片由作者提供
虽然遭受了不公平,但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母亲实在不忍心。
于是我建议把外公送到镇上的养老院,每月近3000元的费用,靠外公的积蓄还是勉强可以撑个一年半载的,母亲的压力也不会特别大。
母亲却一口否决:“送进去,差不多就是等死了。”
她告诉我,隔壁村的张大爷,无儿无女,在家时,每年能有万把块的补贴,定期还有护工上门,给他剪头发、打扫卫生、洗衣服。
老头精神头倒也不错,可后来去了镇上的私人养老院,所有的补贴都归养老院所有,自己一分钱没捞着,而且养老院的护工还凶得很,知道他没儿女依仗,态度特别差。
张大爷在里面呆了几个月,刚住进来时还总计划着爬墙逃出养老院。据说后来在养老院里摔了一跤,现在已经离不开拐杖了。
“我宁愿累死,也不愿你外公受罪。”母亲有她这一代人的坚持,我有我这一代人的执着。我们都有各自信奉的一套赡养老人的理念,像一条永远到达不了的彭罗斯阶梯,永远循环,却永远无法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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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瘪谷”和“小梅子”
最后,母亲把外公搬到东侧的小屋,小屋左边是厨房,右边是淋浴间,这样安排,方便吃饭和擦身。
在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就变得十分忙碌。
早晨5点起床,除了日常的做饭洗衣,喂鸡喂羊,打扫,赶集,打理田地之外,她得给外公换尿不湿、喂饭、洗脸、擦身、梳头、剪指甲、打扫屋子……全部活儿做下来,经常就到了凌晨。
母亲适应得很快,只是在给外公擦身和跟他聊天时会觉得尴尬。
母亲知道外公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隔一天就帮他擦身。
每次擦身前,她都要去鸡圈边,对着那五只鸡来回数上个几十来遍。
很显然,对于擦身这件事,外公也很不适应。第一次母亲脱他衣服时,他直接吼母亲,让她滚,后来身上实在痒得难受,他才假装睡着,后来干脆用衣服挡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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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擦身更难的事,是跟外公聊天。
母亲和外公都不是话多的人,两人面对面时,母亲就只会跟他说一些“今天天气如何如何”“隔壁家的二嫂子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些家常通常不过十句话,接下来就是漫长的静默。
“昨天晚上,你外公好像叫我一声‘小梅子’。”说到这儿,母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从小到大,外公从来没有叫过母亲真正的小名,他永远只会叫她“瘪谷”。瘪谷,在农村里的意思是,产不出粮食却占据了谷仓的没用的东西。
一声“小梅子”,是一种主动和解。
它既承认了过去的伤害,又在当下的照料中重建了联结。对于母亲而言,这一声简单的呼唤,远超过它本身的价值;它承载着一个传统农民父亲说不出口的愧疚,和一个女儿终于被看见的释然。
农村卫生室。图片由作者提供
相比城市,农村老人的养老困境更加无奈。
有数据显示,农村空巢家庭占比突破70%。子女们为了生计,大多离乡外出务工,留下的老人不仅要独自面对生活的种种不便,还缺乏足够的经济来源和医疗保障,养老问题成为他们生活中难以逾越的困境。
经历过这次赡养事件,我也更能理解母亲。
比起上一辈,我们这一辈更信奉个人主义,即每个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下一代不应该为上一代的错误买单。
母亲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也不是感受不到不公,只是她在用实际行动,去直面自己在代际责任分配里作为女儿受到的伤害。
她曾语重心长地交代我:“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爸躺下了,把我们送去养老院,我不会怪你们的。只要你们能够好好生活,不要为了这件小事吵架。”
作为女儿,她是一个沉默的承担者;作为母亲,她是一个为下一代不再重复同样命运的保护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康养新天地,作者: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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