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你上》这种论调在网络上常常如醋般泛滥。然而,当提及姜文时,情况却有所不同。姜文拍的绝不仅仅是电影,他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和磅礴的创作力量,打造出一个个风格迥异、极具感染力的作品。他的电影中蕴含着对历史的深刻洞察、对人性的精准剖析,以及对生活的炽热情感。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都仿佛是他灵魂的呐喊,让观众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姜文用他的才华和激情,颠覆了传统电影的界限,开创了属于自己的电影天地,绝不是那些狭隘的“你行你上”者所能理解和评判的。
近日,睽违已久的姜文导演终于再度登场。他执导的第七部作品《你行!你上!》登陆大荧幕。我们都知道,姜文是当下罕见的、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 “作者型” 导演,以往既能在商业上收获成功,也能在艺术领域有所建树。加之他极具辨识度的个人形象,一举一动都足以引发从官方到民间的关注与讨论。
当然,这次也不例外。七年之后,这部名义上是琴童励志成长片、实则被解读为共和国历史隐喻的《你行!你上!》,恰好遇上影业萧条的大环境。与此前那些 “进步电影” 风格迥异的姜文及其作品,自然又收获了这半年来颇为难得的瞩目与解读。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键政视角下的解读。自从《让子弹飞》在 B 站爆火后,这部被誉为 “非遗” 的神作及其创作者,一度被推上艺术与商业的双重王座。连同他此前的作品,无论在电影学院的课堂上,还是互联网的各类终端中,都充斥着不厌其烦、连篇累牍且事无巨细的符号分析与原型追溯。以至于在长达七年的空窗期后,影迷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将影片中的人物、故事等元素还原为共和国历史中的现实,以此证明 “自己看懂了姜文”。
与之相反,在更广阔的文化评论圈中,舆论则往往不那么友好。不少评论者从其视听语言与创作母题的重复中提出质疑,“杂乱无章”“癫狂自我”“喧闹无聊”,这都是笔者近几日频繁见到的评价。
当然,这些都可作为分析电影的切入点。但笔者认为,以上评价或许都存在局限。真正的核心问题在于:若说姜文迎合了 “左翼” 乃至 “键政” 这类群体,倒也并无太大不妥 —— 任何导演都有自己的受众群体,在社会割裂、投机成风的文化与经济背景下,这无可厚非。可如果一部电影只能从键政角度解读内涵,甚至通过挨个对号入座式的技术还原就能拼凑出导演的 “意图”,那么这部电影的价值,恐怕就要打个问号了。
2024.2.6,不太宽裕的制作周期
笔者认为,将本片置于姜文的创作序列及其作品运作规律中审视,它算不上一部优秀作品,甚至难以称得上合格。自我重复的叙事、视觉暴力的堆砌,作品中荷尔蒙的过度宣泄对观感造成干扰,这些都彻底暴露了这位曾经风头无两的导演在意识层面的孱弱与创作上的自恋。这也暗含一个重大问题:左翼文化及影视作品,极有可能在这种创作惰性中走向悄无声息的消解。
以往的姜文,从不滥用这种简单的 “符号 —— 现实” 创作机制。其作品中的符号始终与权力博弈的核心叙事深度绑定,是人物动机与故事冲突的外在延伸。如《让子弹飞》中 “站着挣钱” 的隐喻,服务于反抗权威的主题;加之三位主演各具特色、极具张力的表演,观众既能看懂表层故事,也能深挖深层隐喻,符号与叙事形成互文关系。
符号未能表达的内容由故事补充,故事未能言尽的 “不可说之事”,则通过画面与道具予以充分暗示。这是姜文创作的独特技巧:风格上极尽张狂大胆,内核中却满是空虚、怅惘与失落的意蕴,这构成了他作品独有的弧光与张力。
而且,故事内的符号与叙事不仅相互对应,二者与社会现实也能形成精妙隐喻。《阳光灿烂的日子》呈现了改革开放前一代人的生活图景,故事中马小军们的躁动与难以安放的欲望,既是对社会深刻变革的复写,也是从历史维度对革命本身的重绘。《让子弹飞》中 “土匪遇上恶霸” 的故事,在当时中国社会混沌而野蛮的秩序中,巧妙讽刺了21 世纪头十年 “金钱至上” 而革命者失落的时代困局。
他虽热衷于通过人物形象、故事情节、视觉符号、台词等影视元素,植入关于政治与革命的隐喻,却从不公布“谜底”。其对电影与社会的真诚探索,以及字里行间的真知灼见,足以让任何观众都能从中找到 “失语的自己” 与 “失语的群众”。伴随影像中人物与时代的躁动不安、纷乱繁杂的社会图景,我们能很自然地从 90 年代延伸至今,一路梳理其中的年代符号,并将其置于对应的时代语境中 —— 一方面怀旧,另一方面又从导演精妙传递的文化内核里,找到它在当下的位置。
当然,这并非其作品的全部。我们完全认同,此前的姜文作品颇具左翼传统底色。《太阳照常升起》中迷离斑驳的世界,对应 “革命终结” 后历史的混沌原野,既可用精神分析剖析,也可引入革命历史诠释;虽票房不佳,却收获了电影节与电影评论界的热捧。《让子弹飞》构建的野蛮而独特的民国社会,将地痞流氓、土豪劣绅的形象浓缩为 20 世纪最核心的革命议题。
这些作品成功的核心,不在于表达的主题多么高贵深刻,而在于它们有坚实的叙事作为基础 —— 这种叙事建立在权力真空之上,有了真空环境,才有艺术家的表达空间。
革命一代及其后代的迷茫既痛苦又真实;当 “航母在硬币上掉头” 的国策不可更改后,社会平等如何重新实现、如何唤起一代人刻在骨子里的反叛与骄傲,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姜文擅长借用他人文学作品,结合自身在行业中罕见的资源调动能力与创作空间,进行充分改写与重塑。
王朔的《动物凶猛》充满粗鄙与蛮横,马识途的《盗官记》原本只是江湖气极重的中篇小说,均被他慧眼相中,改编为中国影史中别具一格的佳作。其余作品虽偶有发挥失常,但整体而言都饱含同一种愿望:作为 “大院子弟” 的他,对认识世界、改变世界的憧憬。
而《你行!你上!》却与此前的创作轨迹渐行渐远。离开了具体的社会图景与清晰连贯的叙事逻辑,这个曾充满诱惑、荷尔蒙与理想的创作世界便悄然崩塌。影片借钢琴家 “朗朗” 的人生故事展开,却未将重点放在 “教育” 母题上。原本可延伸出的 “发动群众” 叙事路径,因议题本身的缺失与主人公年龄的限制,直接沦为一场堪称灾难的个人表演。
朗朗这类文化精英究竟有多少代表性?其婚恋风波记忆犹新,即便将其塑造成东北工农子弟,其人生经历中唯一堪称亮点的,也只是符合 “入关学” 议题的 “走向世界” 之旅。我们本期待姜文刻画 “大儒辩经” 的嬉闹场面,可惜的是,他对革命与中国社会的观察有多深刻,对未来的想象与憧憬就有多苍白。
疯狂而无节制的镜头切换与恶趣味台词自不必说。一旦脱离熟悉的革命母题,他便连同此前精准的题材洞察力一同丢失。一个本可围绕 “入关学” 隐喻展开的故事 —— 探讨入关后本土精英的自主性何在、失去自主性后 “本土” 意义为何 —— 本该拍成隐喻现实的佳作,最终却沦为个人表演。
小演员如同粉丝崇拜艺术大师般按部就班地转场、弹琴,故事则像玩具一样被导演随意拆解展示。观感凌乱与审美疲劳自不必说,直到故事结尾,我们仍未弄清这种野性与奔放的现实根基究竟何在。
这固然有 “为尊者讳” 的原因,但更多是因创作中掺杂了太多个人考量,而非具体的社会思考。早年,他强大的个人魅力与社会关系足以支撑其对电影王国的探索梦想:凭借几位大师的赏识跻身 “国民男演员” 行列,后在电影行业市场改革中崭露头角,凭借对革命与政治的个人化诠释跃居大师之列。可一旦功成名就,加之熟稔电影尺度的表达技巧与用视听语言 “驯服” 观众的方法后,他对电影的野心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原有的文化追求,转而陷入个人不知所云的炫技。
姜文近十年未有作品面世,疫情虽是常见解释,但不可避免的,还有他在经济与题材上的摇摆不定。过于强烈的个人表达、时好时坏的创作水平,虽受京圈艺术家与评论家赏识,却未获资本方青睐。北洋三部曲后,本可顺应抗美援朝影视热潮推进的《战俘营里的奥运会》早早搁浅,而从立项到上映仅用一年半的《你行!你上!》,便成了他释放荷尔蒙与应对现实考量的 “救命稻草”。
北洋三部曲均有精细的打磨过程,不惜斥资造城搭景、多次推翻剧本、邀请巨星参演;而《你行!你上!》只剩赶工与敷衍 —— 原本堪称其视觉符号的苍茫寂静空镜在本片中寥寥无几,曾让他引以为傲的、对贩夫走卒的鲜活刻画,在膨胀的创作欲中只剩断片残影。我们从影片资本结构中不难找到答案:唯一的制片人是其夫人,四家出品公司中两家由自家牢牢掌控。换句话说,这部片子已成了他的独角戏。
果不其然,缺乏外在力量制衡后,影片主导权完全落入导演手中。片中人物走马观花,毫无个性表达与自我空间;没有强有力的巨星角色平衡,姜文此前的 “观看者” 角色,也随资本与权力结构的变化顺理成章地成为故事主导者。
他固然在宣泄自豪情绪,可当需要充分表达自我时却露了怯:因夫人掌管财务,既不敢说露骨荤段子,也不敢与女性角色有过多纠葛,只剩一场欲言又止的 “贿赂” 戏。除此之外则火力全开,生怕观众看不懂,贴心念出 “你们美国欠了全世界的钱”“朗朗就是来颠覆歧视的” 这类台词 —— 若说这是“键政电影”,其实这更像醋多了,饺子自己漂上来了。
更不用说犹太鹰钩鼻、白色房间等曾在其过往作品中出现的 “反美” 符号,此前对革命的第一人称复述与对现实的符号隐喻尚算 “真刀真枪”,可后半部分聚焦的 “反美” 却如 “打在棉花上”,与以往的犀利精辟相比,这更像是一种安全策略,而非丰富的技巧表达。
“复仇” 的创作母题不仅重复,且力道疲软。为掩盖乏味与无聊,最令人遗憾的场面出现了:大量明星如过江之鲫涌入这位素以豪爽著称的导演作品,饰演评委、老师、亲人、工友等角色,却只是匆匆几句台词便 “领便当” 离场。人物只剩功能性,毫无戏剧推动作用;再辅以过快的剪辑、嘈杂的 “爸爸”“哎”“儿子” 对白,以及脱离现实、故作深刻的台词 —— 若不是被天书摁着,笔者实在不愿浪费这宝贵的两个半小时。
笔者观影时场内虽观众不少,却难掩长久的沉默。结合影片评价与经济效益可见,他已默认观众熟知其风格与“深刻”,默认观众能从中获得乐趣与启迪。可当他试图通过一个不值得共情的人物传递悲悯,用近乎视觉霸凌的方式表达观点时,这部片子恐怕会像史上诸多晚年陷入自我致敬、自我崇拜的艺术大师作品一样成为遗憾,而非一位曾熠熠生辉的电影大师对自我的回望与对观众的敬意。
我们是否还记得张麻子指向自己的枪?是否记得导演本应有的核心魅力 —— 那个曾鼓舞一代人的 “公正公平、再造文明”之梦?左翼文化的核心生命力在于批判性与人文关怀,它通过艺术作品揭露现实矛盾、关注个体命运,激发对公平正义的思考。可当左翼文化表达沦为符号的简单对应 —— 如琴童反抗老师直接机械对应历史事件,却无视真实的教育压迫与个体困境,便无从延伸至权力与帝国议题——
批判性只会简化为口号式宣泄,“入关之旅”也成了短剧般的室内拼凑。当作者个人意识试图凌驾于现实之上,再恢弘的历史进程,也不过是 “进城” 与个人人脉、恶趣味及掌控欲的 “现形记”。
话说回来,《你行!你上!》的创作困境本质是当下文化生态的缩影。在社会割裂、舆论极化的背景下,创作者易陷入讨好特定群体的投机:用安全的符号框架替代冒险的原创表达,用现成的解读模板降低创作难度。但这种偷懒终将导致文化失落 —— 以影视为载体的左翼文化不再有深刻批判,沦为 “猜谜游戏”,失去打动人心的力量。笔者曾多次撰文指出 “进步主义” 电影的困境,可悲的是,左翼电影也在重蹈覆辙。
曾经,姜文的作品不是 “你行你上”,也不是 “不行硬上”,而是 ——“只能说你没懂,不能说你没看见”。
记得这句台词的,不只有他一个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沉思录,作者:潮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