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个产科的消亡
创始人
2025-08-23 15: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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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门口向北走十几分钟,有一座小山,名叫瓜生山。瓜是黄瓜,日本称作胡瓜,据说是镇压疫病的牛头天王的爱物。山的标高仅有三百米,但向东北南三面去,便会深入隔断京都与滋贺的群山。山间有江户时代隐士白幽子的旧迹,幽而不远。徒步者在林间踏出隐约的小道,沿着平和的脊线上升,十分适合短暂且轻松的户外活动。


入山口要经过一家医院的停车场,车道收束成小路,向上蜿蜒,进入林荫。停车场入口立着一块黄色警示牌,“有熊,当心”。


医院附近熊出没


这是一家教会医院,创始已有七十余年,是周围最大规模的一家综合性医院。妻子怀孕之后,再三考量,选择了这家医院的产科。京都也有不少私人产科诊所,据说服务周到,医护都很温柔,但妻子自忖年纪不轻,又看了些关于高龄生育的风险的文章,不免多虑,想着万一不顺,总归是综合医院便于跨科室搬来救兵。


于是陪妻子去做第一次产检。门口守着一位老年保安,帽沿下漏出一圈白色发茬,问我们有没有口罩,没有就要在门口保安室买,否则不能进去。如同酒店前台的透明挡板、公共场所出入口的消毒液,许多疫情中的习惯悄然延续成自然。挂了号,去妇产科,等候处的落地窗正对着瓜生山的一角,透过树丛,看见登山小路,不知是否也是熊下来的小径。


接诊的医生叫原田,清瘦,没有穿白大褂,一直是洞洞鞋,一身蓝色V字领的短袖手术服。她坐在电脑前查看病历,诊床边立着一位护士。第一次检查,确认了孕囊存在。第二次去,医生给我们看了胚胎影像,解说某处是跳动的心脏,某处是头和身体。我试图分辨,然而屏幕上光影一闪而过,只来得及看到模糊的一团。


第八周时,育儿app提示说,胎儿才刚刚一日元硬币那么大


我们有许多担心,在原田医生这里,一概不是问题。除了酒精和生鱼生肉,没什么特别需要忌口。咖啡?没问题,一天别超过两杯就行。听到这里,妻子忍不住小声欢呼。出门也能放心骑自行车,妻子奉原田医生的话为圭臬,一直到孕晚期都骑自行车去研究室。有一段时间妻子胃口极差,什么都吃不下,只想吃应季的西瓜和桃。我怕总这么吃会出问题,忍不住问。原田医生听完,脸色微微有些严肃。


“这样啊。”尽管戴着口罩,我还是觉得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她停顿了一下,大约比一秒钟略多一点,接着笑道:“那很费钱呢。”


后来我在医院网站上看到她的信息,在英国留学和工作过,是医院前些年刚请来的产科主任,同时担任京都大学医学部的临床准教授。还看到了产科的介绍:一年完成260次分娩,其中剖腹产约80件。


“平均一天不到一次。”我跟妻子念叨,有点忧心医院开不下去。


日本医师会综合政策研究机构在2024年对产妇人科医会会员做了一份调查,结果显示,有超过四成的产科在赤字运营。究其原因,在地方,是人口流出,产科无事可做;在都市,则是物价高腾,难以盈利。我们所在的地区老龄化严重,医院产科前景确实堪忧。


确认怀孕一个月后,我们决定要做一次NIPT检查,即产前基因检测。日本医院能做这项检查的并不算多,我查到的权威数据停留在2020年,35到39岁的产妇做NIPT检查的比例仅有一成,40岁及以上也只有两成多一点。至于包括羊水检查在内的各种筛查方式,日本医生也似乎很少跟孕妇推荐,在“医生是否说明过产前检查”的问卷中,至少有七成的孕妇什么都没有被告知。


有意见以为,作为母亲,做产前检查是不合适的。“为什么要做这种筛选生命的检查?”“什么样的孩子都应该生下来。”


原田医生拿了一叠资料来,又在纸上画染色体配对的过程,试图让我们理解NIPT检查的遗传学原理,以及检查结果的可能性,简明清晰。她也告诉我们,万一结果阳性,而我们最终决定中止妊娠,她会给我们开介绍信去京大医院,因为教会医院不可以做这类手术。


怀着复杂幽微的情绪,两周后去原田医生那里听结果。从她的表情里我们已猜到大约无视,果然,她笑道:“一切正常。”她告诉我们,从前在英国医院工作时,那里的孕妇做NIPT检查非常普遍。


小朋友确实一天天顺利地长大了。每次产检,都能在屏幕上看到新的模样。最开始是面目模糊的团子,之后慢慢看得清脑袋、四肢和脐带。第三个月月末,看到发育中的脊椎,雪白简洁的一弯。“长得很漂亮。”原田医生评价说。又看到脸,大眼睛,小嘴尖尖的,像只小鸟。手很小,手指纤细。原田医生凑近屏幕数了数,说数量正好,“放心吧”,诊床边的护士也笑起来。


怀孕第五个月后,原田医生问我们想不想知道胎儿性别——这在日本不是禁忌,只是有些准爸爸准妈妈并不想被提前告知,而是想在胎儿娩出时揭晓答案,保留更久的期待感。我们当然想知道,尤其期待是女儿。原田医生仔细看了屏幕,笑问:“你们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们屏息等她宣布。


“是女孩。”她道。


我们欢欣鼓舞,简直难以置信。


但初为人母的妻子却不断在遭罪。在她还不知道有孩子时,预约了拔智齿手术。手术前一天才知道怀孕,但牙科和妇产科医生都认为拔智齿无妨,甚至因为怀孕更应该赶紧拔掉,以免孕期牙齿坏得更快,处置更麻烦。智齿就这样如期被拔掉了,但牙医只给开小剂量的止痛药,效用约等于无,妻子米水难进,靠冰敷勉强支持。一连十几天,她日记里都有同样的四个字:“牙痛依旧。”怀孕第四个月,她忽而开始肋骨剧痛。问原田医生,答说可能是胎儿压迫了肋间神经。温和沉着如原田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建议妻子做做伸展运动,或者按摩缓解。如此痛了半年,到孕晚期,肋骨才渐渐安宁;据说是因为胎儿头部开始下降,进入骨盆入口,肋骨处的压迫暂得缓解。但这时候女儿已到了手舞足蹈的月份,频繁伸手蹬腿。有时能在妻子肚皮上摸到一个又小又尖的东西,像胡萝卜。有时是一个大锥形,像尖柿子。疑心是膝盖或手肘。她总在深夜或凌晨活跃,让妻子难以入睡,便把我的手抓起来,按在肚皮下尖起来的地方,抱怨道:“看看你的好女儿。”


医院产科还在按部就班安排既定的程序,让我们参加分娩、照料婴儿、哺乳的培训课,又询问我是否要陪同妻子生产,要不要在产房拍照留念,要不要看孩子娩出的过程。我全然没有想过还有拍照片的事,护士解释说,如果想要记录重要的时刻,可以在不打扰医护的前提下,用手机和小型相机拍照,不能用大相机。


在医院接受分娩和育儿培训时,医院展示入院后提供的各种分娩、哺乳与生活用品


怀孕第九个月,医院安排我们进产房参观。产房区有两个分娩室,若干单间,以及婴儿洗浴台和产妇洗衣房。一起参观的还有预产期相近的几对夫妇,在之前的培训课已打过照面,彼此混了脸熟。后来才想到,这可能是这段时间医院全部的产妇了,其中一小半是外国人。


预产期渐近,我们的心情也愈发紧张。因为胎动减弱,原田医生让妻子提早一天住院。那是工作日,事情有点猝不及防,我提前下班赶回家,妻子刚洗完澡,命我拎了待产和住院用的两个大包,叫车去了医院。原田医生给妻子做了检查,说大体正常,可安心待产。医院规定,只有丈夫、父母、孩子等至亲才可以探视产妇;分娩时期除外,一天中只能在下午两点到八点之间来访,每次探视时间不可超过一小时,以免人多嘈杂。妻子办好住院手续,我便不可在医院多待。当天夜里到次日清晨,妻子发来许多信息,说家里刚网购的豌豆还没吃,新笋也没来得及买,等到出院必已赶不上,辜负今岁春光,令人失落。我只好安慰她,豌豆可以剥出豆来冷冻,笋则是剥壳煮熟、密封冷藏,你出院后肯定能吃上。


妻子入院第三天清晨六时许,忽而接到她电话,说阵痛开始,已进了分娩室,命我迅速赶到。“别忘了喂猫!”她永远在操心。我赶到时,助产士已为她挂上了催产素。许多时间里,分娩室里只有我们二人,原田医生和助产士时不时进来检查进展。硬脊膜外麻醉开始后,妻子轻松了许多。我们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其间妻子忽然一阵皱眉,用力攥手,身体绷紧,就是阵痛来临。我看着胎心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上上下下,在110到160之间的正常区间波动,一边跟她汇报上面的数字。


让产妇在分娩时指示疼痛等级的卡片,从完全不痛到疼痛难忍分了十级


当日下午,胎心数值忽而急剧下降至100以下。原田医生非常淡定,说胎儿一切正常,宫颈也已全开,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


午后三点,助产士忽然问我要不要看看羊膜,已经露出来了。我不明所以,看到一块灰白水亮,像一个气球。助产士又让妻子伸手摸一摸,我这才明白,这大概是为了让我们能充分体验分娩的过程。原田医生忽然拆开一把手术钳,说要人工破水。妻子大概是模模糊糊瞥见一把金属色的器械,吓一跳,几乎坐起来,医生笑着安慰说,不要紧张,不是剪刀。


接下来,助产士指导我配合妻子练习分娩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屏住,腹部用力,再缓缓呼出,如此循环。我所谓的“配合”,不过是帮着数数,一起吸气吐气而已。


“做得很好。”助产士一边忙碌一边鼓励。阵痛依然时时来袭,麻醉剂量已经加了几次,妻子筋疲力尽。我们几乎都忘记了先前盯着胎心监测仪的执念。原田医生再次进来,看了一会儿,说可以了。仿佛是号令一般,分娩室忽然房门大开,涌进来一群人,推着硕大的机器。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育需要如此大的气力,原田医生像拔河一般,身体后倾,奋力拉拽。又一名年轻医生站到折梯上,对妻子的腹部大力按压。妻子的尖叫和助产士的安慰鼓励、器械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要看一下宝宝的头吗?”混乱中不知谁对我说。手足无措地去看,只见一个尖尖的紫红色的小脑袋。眼睛一瞬,就看到一个紫色的小人同时被三四只手接住,迅速抱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了。


“好像不能说很好看。”我有点慌张地想,不知怎么跟妻子开口。因为怀孕后她一直担心女儿长得太像我,颜值堪忧。


“看到了吗?”妻子问我。我说,看到了一个紫红色的小人儿,现在抱到隔壁了,一群医生正围着她。刚说完,女儿就被抱回来,片刻之中,她已经从紫红变得粉嫩,头上戴了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睁着一双水亮的眼睛,左右看看,张嘴哭一声,又左右看看。助产士让我们都抱了抱她,轻飘飘的,像做梦。一些熟悉的触感,立刻解答了我当初的困惑:胎动时,我们摸到的又细又尖的部位是脚后跟,像尖柿子的是臀部。


她很快被助产士们带去照顾。当天夜里,妻子因为疲惫和出血过多,短暂地昏迷了一阵。医生把她继续留在分娩室,以便随时观察情况,我则被破例允许陪伴过夜。夜里值班助产士敲门,原来是见我没有吃饭,送来了面包和点心。


天亮了,妻子依然虚弱,难以下床。医院的产妇早餐是一小团蔬菜、一碗米饭、一碗味噌汤、一小碟水果、一小盒酸奶。


分娩过后,还有几天住院。医院果然严格执行探视制度,每番前往,我都得在护士站填写名字和探视时间,领一个计时器,再被领入病房。时间一到,计时器尖叫,护士也来敲门提醒。


出院当天,我可以不受探视时间的约束,一大早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助产士检查了女儿的情况,称体重、喂奶,又检查妻子的恢复情况,说一切良好,才允许出院。我背着大包小包,妻子怀抱裹在襁褓里的女儿。穿过产科的走廊,值班室的医生和助产士们都起身道别,送我们到电梯口,频频挥手:“加油啊!”


出院时,医院边上樱花正开


此后,我们从医院的产科转到了小儿科,给女儿定期体检、打疫苗。有时也想去给原田医生打个招呼,又觉得她繁忙之至,不便打扰。某一天打完疫苗,在大厅等候结账,忽然在墙上看到一张公告:


因诸般事由,今年9月末起,妇产科的分娩和新生儿重症监护科室即将终止。预产期在9月末的患者,若分娩延迟到9月末之后,我院仍将提供分娩和新生儿重症监护医疗的服务……给希望在本院分娩的诸位带来不便,衷心表示歉意。


女儿出生的医院,分娩科和新生儿急救科即将关闭


产科关门的新闻,这些年时有耳闻。本地也早有传言,说这间医院产科长年赤字。没想到告别的时刻来得如此之快。这座医院建立之时,日本刚经历第一次婴儿潮,孰料七十年后,婴儿潮一代尚未退场,高龄少子化便已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一位本地朋友说,二十多年前,她也在这家医院生下了女儿,那时产科都是男大夫。后来医院锐意改革,在产科全面引进女性医师、大力推进无痛分娩,终究未能逆转赤字。少子化影响之下,产科的消亡大约是较早发生的一步。儿科、幼儿园、中小学、大学……或许未来都会有剧变,且不会仅限于日本。在女儿未来日渐长大的途中,她终将目击、体验怎样的时代变换,也不是今日之我所能预想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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