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秋天,治愈系日剧《住宅区的两人》上映,在豆瓣被打出了9.3的高分。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狗血的反转,这部由小泉今日子和小林聪美主演的影视作品,讲述了两个50多岁单身中年女性在“团地”相互陪伴的生活:一个是离过一次婚的大学兼职讲师,另一个则是最近刚失业,靠在跳蚤市场靠出售闲置物品为生的单身插画师。
这样的两个发小,住在一起即使心有不宁也总是相安无事,两个人深夜聊天、彼此照应。
我想这部剧除了温暖的友情日常格外打动人心以外,还顺带揭开了一个被社会长期忽视的现实:在日本社会的边缘,其实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正在以这种“非典型”的方式活着——不婚、离异、独居,收入不高,却依然努力地生活。
事实上,在日本“失落的三十年”里,经济的停滞不仅拖累了GDP数据,更悄然重塑了无数女性的命运,她们离婚姻越来越远。
根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IPSS)2023年发布的《第17回出生動向基本調査》数据显示,到2035年,日本女性终身未婚率将接近30%,而男性也将达到28.3%。与此同时,离婚率虽在近些年来趋于平稳,但单亲母亲家庭的数量还在持续攀升,其中超过80%都是母亲在独自抚养孩子。
这背后,并非简单的“婚姻观念变了”。而是当一个社会进入长期低增长的状态时,个体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得不权衡成本与风险。
对于许多日本女性而言,婚姻早就不再是“安全网”,反而可能成为最大的“风险源”。就业市场的挤压、性别分工的瓦解,以及社会保障的再分配,都在迫使她们重新做出选择。
一、从“结婚辞职”到“不敢辞职”
1990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破裂,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十余年的“就业冰河期”(1994–2004)。企业大幅缩减正式员工的招聘,终身雇佣制开始松动。在这场就业寒冬中,女性成为了最先被牺牲的群体。
由于日本社会长期存在着“主妇理想”和“男性养家”的传统观念,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中常常被视作“第二顺位劳动者”——企业会优先保障男性正式员工的工作,女性则被大量推向了非正式雇佣岗位。
根据日本总务省《劳动力调查》数据显示,2019年,女性非正式雇佣占比仍然高达54.8%,即便“女性经济学”政策推行了多年,这一比例依旧居高不下。相比之下,男性非正式雇佣比例是25.7%。这意味着,多数女性都被困在了劳务派遣、合同工、小时工等不稳定的岗位中,平均月薪仅为正式员工的60%左右,且缺乏社保和晋升通道。这种结构性的困境,也彻底改变了日本女性对婚姻的预期。
在过去,“结婚辞职”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社会路径:女性大学毕业后先进入职场工作,结婚后就成为全职主妇,依靠丈夫的收入生活。但如今,一旦辞职,就意味着很难再重返职场。厚生劳动省《2021年非正规雇佣劳动者实态调查》显示,过去五年曾为非正式雇佣者中,只有17.6%能成功转正,女性再就业的难度更高。
于是,“不敢辞职”成为了新一代女性的生存策略。她们并不是不愿结婚,而是无法承担婚姻所带来的职业中断风险。根据内阁府《第17回出生动向基本调查》,在30–34岁未婚女性中,46.2%认为“没有遇到经济条件稳定的伴侣”是不婚的主要原因之一。
社会更为残酷的是,即便保持单身、持续工作,相当一部分女性依然会陷入“工作贫困”的状态。内阁府《2023年少子化社会白皮书》指出,单身女性户平均可支配收入为287万日元/年(约合人民币14万元),但也仅仅能够勉强覆盖东京郊区的房租、交通和基本的生活开支。她们被称为“穷充族”——穷但充实,过着极简的生活,不婚不育,把收入用于自我投资或者是小额储蓄。
这种生活看似很自主,实际上是对系统性风险的一种被动防御。
二、婚姻从庇护变成了拖累
如果说就业挤压让女性结不起婚,那么传统性别分工的失效,则让婚姻本身变得“不划算”。
长期以来,日本的家庭模式都是建立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基础之上。女性通过婚姻换取经济上的安全,男性则以稳定的收入履行养家的责任。但从1990年代起,这一模式的基础开始崩塌。终身雇佣制的瓦解,企业频繁裁员,导致男性的收入开始出现增长停滞甚至是下降。
根据厚生劳动省《工资构造基本统计调查》,2020年,35~44岁的男性平均年收入为486万日元,相比1997年的548万日元下降了约11%。
与此同时,女性受教育的程度持续提升。文部科学省数据显示,2023年日本女性高等教育入学率已经达到58.6%,与男性基本持平。而高学历女性进入职场后,却发现“同工不同酬”的现象依然严重:同一个岗位,女性平均年薪比男性要低23.5%(日本性别差距研究所,2022)。更令人沮丧的是,即便是外出工作,女性仍然需要承担绝大部分的家务和育儿的责任。
厚生劳动省《2021年国民生活时间调查》显示,日本女性平均每天花费在家务和育儿上的时间是4小时零3分,而男性仅为41分钟。
这说明许多职业女性过着“双重班”的生活:白天在办公室工作8小时,回家还需要再工作4个小时。这种“高投入、低回报”的婚姻体验,也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退出。
而离婚制度的改革,也降低了女性的“退出成本”。2014年实施的“年金分割制度”,允许离婚女性申请分割婚姻期间的国民年金与厚生年金,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女性老后贫困的恐惧。尽管实际执行过程中仍然存在着信息不对称、申请率低等问题,但至少为女性提供了制度性退出路径。
然而,离婚并不会带来真正的解脱。根据厚生劳动省《2022年国民生活基础调查》,单亲母亲家庭的相对贫困率高达50.6%,远高于双亲家庭的12.3%。
婚姻的失败,最终还是由女性和子女共同在承担。她们的“自由”,是以更高的生存风险为代价换来的。
三、单身女性的“制度性单身税”
日本常常被视为全球福利国家的典范:全民医保、全民年金、介护保险制度的覆盖十分广泛,基尼系数经过税收和转移支付后能维持在0.379(OECD,2023),贫富差距在发达国家中算不上突出。
但这一再分配体系的核心单位是“家庭”,而非“个人”。对于未婚、离异、无子女的女性而言,她们在制度设计中是“缺位”的。
以税收为例,日本实行“配偶扣除”和“抚养扣除”的制度:已婚者可以享受最高38万日元的税前扣除额度,而单身者则无法享受。这意味着,同等收入下,单身女性的实际税负更高。同样,在社会保障方面,年金领取也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计算,单身女性领取额更低,且缺乏配偶的医疗与介护支持。
更严峻的风险,出现在老年阶段。内阁府《2023年高龄社会白皮书》预测,到2040年,日本65岁以上独居女性比例将攀升至35%。而数据显示,独居女性老人陷入贫困的概率几乎是男性的1.5倍(22.3% vs. 14.8%)。核心原因在于女性的平均寿命更长(87.13岁 vs. 81.09岁),但职业生涯更短、收入更低、养老金积累更少。
这种“制度性单身税”迫使着女性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一人经济”的模式:不婚、不育、低消费、高储蓄,购买私人年金与介护保险,以此来应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日本生命保险协会《2023年个人金融意识调查》显示,30~49岁的未婚女性中,61.2%都持有个人年金或者是护理保险,48.3%制定了退休储蓄计划,比例均高于已婚女性。
在社会保障未能覆盖个体风险的社会里,单身从来不是浪漫的选择。
四、自由的代价与风险重重
日本女性比上一代拥有了更多的选择:可以不结婚,可以离婚,可以工作,可以独立。但这种自由,并没有带来相应的保障。她们在劳动市场中被边缘化,在家庭中承担双重负担,在社会保障体系中被“家庭”单位所遗忘。
因此女性的“贫困”,不仅体现在收入上的贫困,更是制度性支持上的贫困。当婚姻不再提供庇护,单身又无法获得保障,女性只能以个体之力,扛起整个人生周期的风险。
她们的自主,是被迫的自主;自由,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自由。
2016年,NHK拍摄的纪录片《老后破产》中“团块世代”女性的困境,将镜头对准了东京郊区几栋老旧的“团地”(公共住宅),记录了几位60岁以上独居老人的生活:有人冬天为了节省电费舍不得开暖气,有人因为交不起有线电视费,只能对着无声的电视发呆;有人患上了慢性病却不敢去医院,因为介护保险申请复杂、高昂的自付费用难以承担。
年轻时努力工作,遵守社会规则,却在晚年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被这个系统“看见”。镜头下的这些独居女性,没有戏剧性的控诉,只有平静的叙述。
我想,社会真正的进步或许根本不在于鼓励更多的女性结婚或者是生育,而在于建立起一个不以婚姻为前提的保障体系:让每个人,无论是否结婚、是否有孩子,都能在年老、疾病、失业时,不至于坠入深渊。
因为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不在于它如何对待强者,而在于如何对待那些有困难的人。
她们终于可以不靠任何人活着,却也因此,谁也不再为她们负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刘知趣,作者:刘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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