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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灵岩便有情
杨庆珍
盛夏正午,灵岩山静如空山。行走在无人绿径,树影婆娑,茫渺似梦境。只有蝉声不绝,雨声一样稠密,但不像山下那么急躁、短促,而是悠长、舒缓的,似乎在吟诵一首长诗。
灵岩山多古树,桢楠、银杏、柳杉,树干粗壮,高耸云天,绿意葳蕤。被树叶梳理过的风也是绿色的,像岷江上游的雪水,清凉刺骨。奇怪的是,很多老桢楠、老银杏的铭牌上,写的都是树龄100年。同行的朋友说,目测它们的胸径,绝对不可能只有100年。太谦虚了,我说,这座山真低调。
灵岩山的静,不仅来自古树,更来自书院。大名鼎鼎的灵岩书院,因为众多文化巨人的共同加持,底蕴深厚,文化气息跟古树的树冠一样深浓。这一次,我们在大暑时节前来造访,缘起便是多年深研书院文化的朋友。他十天前才来过灵岩书院,因为非常喜欢,念念不忘,回家后写成一篇《灵岩书院记》,文采斐然,境界阔达,令人回味并且心生向往。
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参观了灵岩书院。当年李源澄先生创办的灵岩书院已经不存,不过,重建的木构青瓦建筑掩映在树荫中,也显得古意苍然。书院是一个四合院,正厅为国学讲堂,两厢分设有书房、展厅、琴棋书画室等,还设了多处茶空间,很像一处茶书院。
正厅内有人在授课,座中数十人,鸦雀无声。中间是宽敞的庭院,中央有水池,堆叠着假山,下有游鱼来往嬉戏。檐下,石缸内绽开几朵红莲,在阳光折射下,珠玉般闪光,美得有些失真。
是的,在灵岩书院,在满目苍翠的树木、苔藓、蕨类中,在古旧的石碑、牌坊投下的荫翳中,人仿佛飘浮在梦中,一不小心就掉入了多维空间。我似乎听到爽朗的笑声从密林里传来,有人在高声吟诵:“远游何必上青城,一到灵岩便有情。未进山门先一笑,满山红叶读书声。”这是学者、诗人、书法家谢无量先生在此留下的诗句。诗意所指,应该是一个层林尽染的秋天,红叶耀目,阳光温暖,灵岩山上书声琅琅,山坡上开满野菊花,带着苦味的香气弥散周遭,林地上堆积着金箔般的银杏落叶。文化的厚重与秋意的轻盈,在这首诗里成为一体两面。
我喜欢这首诗的情绪,明亮、轻松、喜悦。读书本是快乐事,博尔赫斯说过一句话——如果有天堂,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一到灵岩便有情”,有情人便是有缘人。譬如1945年到此办学的李源澄先生,他筚路蓝缕,为学生鞠躬尽瘁,为书院操劳过度,去世时年仅51岁;譬如传西法师,他是当年灵岩寺的住持,他力邀李源澄先生把书院设在灵岩山,还免费提供东岳庙作为办学场所;譬如当年长期在此授课的傅平骧、张圣奘等诸位先生,他们学识渊博、为人洒脱,令书院洋溢着清新自由的学风。此外,还有冯友兰、朱自清、潘重规、钱穆等大师,也曾在此点燃智慧之火花。
遥想当年,书院不发文凭,不求功名利禄,仅为读书而读书,意在传承文化、涵养人格,何其难得!如此风气,放在今朝,简直匪夷所思。
展厅里还保留着谢无量题写的书院匾额,可惜第一个字今已不存,但从其余三字,亦可看出气韵生动,走笔无拘,虚实相生,一派天真。谢无量书法境界很高,一代大师于右任对他称赞颇多,曾说“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我自愧弗如。”我们驻足欣赏良久,在老旧的木头匾额中,分明感受到一股穿越时空的宁静、淡泊、空灵之气。
字如其人,我们感叹道。谢无量学养涵厚、襟怀深远,“器有大焉,高天厚地,唯其能容,容而不盈,故见其大。”出自《易经》的这句话,可以作为他的人生注解。
穿过书院侧门,一条弯曲小径将人带往观音殿,再过去,就是清朝嘉庆年间修建的喜雨坊,以及采气场、灵窦泉、好人石、黑风洞等。喜雨坊是为了纪念民众为蜀中大旱求雨并应验而建,故事有些神异,也可看出古人对天地的敬畏。如今,青石制作的喜雨坊保存完好,重檐歇山顶,面阔四柱三间,中间为三重檐,左右依次递减重檐、单檐,上额题“仙都”,中书“喜雨坊”,下题“第五洞天”,均字迹宛然,端庄大气。
蝉声忽而锐利地响起。定睛一看,一只蝉趴在石牌坊上,身畔是凹凸的字迹。石头是沉默的舞台,一只蝉与一座石坊构成隐喻。有人说,蝉只有7天生命,它们蛰伏于土地7年或更久,一旦破土成蝉,面对天空,势必将积蓄的力量喷薄而出。
对生命而言,重要的不是长短,而是意义。
忽然想,山里这一切,虫鸣、风声、草木、古建,何尝不是一本无字之书呢?真羡慕当年书院的学子,他们在此静心读书,也静观一切发生、显示和熄灭,内心得到滋养,灵魂更加完善。
喜雨坊正对大殿,殿后是茂密树林,太阳穿过枝叶缝隙,在苔藓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间有很长的平台,以木头搭建而成,十分干净。“此地甚好!不如在此瀹茶。”有人提议。于是,我们摆开茶席。时值酷暑,茶品选择了六安瓜片及安吉白茶,是自带清凉感的绿茶。
坐在蒲团上,凉风吹拂,啜一口热茶,我惊讶地发觉,今天的茶汤里似乎有一股杉树、松林、苔藓的气息,滋味相当鲜美。
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一阴,忽然下起雨来,丝丝飘拂,沾衣欲湿。我们把茶席移到廊下的石板地面。雨越下越大,热茶、糕点、水果、卤菜,食物的香气混杂着雨打树叶的声音,让人舒服得想叹气。如果这是梦,我真不愿意醒来。就在这场梦里,做一个读书人也好,扫地僧也罢,没有悲喜,没有过去未来,只有当下的平静安适。
黄昏时,我们正拟起身下山,天空忽而转晴。夕阳西下,晚霞绚烂。钴蓝的天际,看得见青山隐隐。那就是青城山,当地朋友遥指对面。在一块宽阔的钢结构平台上,我们驻足观山望水。山下是奔腾不息的岷江,因为距离远,听不见剧烈的江水冲击声,只看到它的优美身段,宛若一条被风吹弯的绸带。
下山路上,朋友放慢车速,“舍不得啊!”他叹息道,山下烈日如焰,这里却是二十几摄氏度的气温,怎不让人流连忘返?若能在此结夏,习静安居,谢绝一切应酬,停止一切社交,只是专注读书,该有多好!
回望灵岩山,书院被浓绿深锁,林深不知处。我又想起谢无量的诗句,一到灵岩便有情,山还是那座山,古树依然在生长,只有多情的风一次次穿过窗棂、穿过树叶,带来渺远时空的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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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5年9月9日第8版
作者:杨庆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