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与大家分享的是瑞士知名文化记者与享誉国际的作家、藏书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对谈《想象的生活》。在这本坦诚而精彩的对谈中,曼古埃尔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对阅读的挚爱与洞见。
《想象的生活》引言
文|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
来源 | 《想象的生活》
被算法推荐和必读书单包围的时代,我们应如何选择一本书?又如何真正地阅读它?阿根廷前国家图书馆馆长阿尔维托·曼古埃尔,以其博学与深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迷人的答案。
曼古埃尔,这位拥有四万册私人藏书的“职业读者”,人生本身就如同一本浩瀚的奇书。他曾是博尔赫斯的朗读者,足迹遍布全球,拥有多元的文化血脉。他拒绝僵化的“经典”清单,坚信真正有创造力的读者应像“考古学家”一样,在文本的层层积淀中挖掘出连作者都未曾察觉的深意。他认为,阅读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一场由读者主导的、充满活力的对话,是文本与读者想象力共同完成的创造。
让我们一起走进这位伟大读者的“想象的生活”,重新发现阅读的喜悦、自由与无限可能。
您如何选择自己阅读的书?
我不是学者,所以没有非读不可的书。我喜欢歌德的部分作品,但我没有读完《威廉·麦斯特》。他的大部分戏剧对我而言困难重重,他和埃克曼的对话一板一眼,令我无法忍受。但我喜欢他的《浮士德》以及很多诗歌。因为不做研究,所以按照喜好选择。
至于选书的方式,新书总是偶遇,例如因为书名。我最喜欢的散文集,如拉斯洛·弗尔德内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读黑格尔并泪如雨下》——这样的书名,谁能拒绝?也有封面的缘故,或是听说过作者,或是朋友推荐。与一本书相遇,存在很多种可能。
但如果开始的两三页不能读下去,我就不会继续。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勉强看到结尾,不过这样的情况还没有出现;书的开头令我感到无趣,但结尾令人喜爱,我确实从未遇到。我对书或一见钟情或毫无感觉。
您区分消遣文学和高雅文学吗?
谁会这样区分呢?
您满怀激情,读了一辈子书。是否有一本经典之作,是您从个人角度出发,愿意和世界分享的?就像是“生命结束之前必读的一百本书”这样的分享。
《阅读史》在美国出版时,我的出版人曾邀请我列出我最爱的一百本书,于是我列出了一份书单,名单中的每一本书都值得推荐,当之无愧,但它们并非经典。
经典有其价值。但如果您列一张包含一百本书的书单,可能其中有些书名我没有听说过,我可能会问:“哦,这是什么书?”我喜欢这样。
您认为乔治·斯坦纳所说的“一种好的阅读”是什么?
《阅读史》中有两页专门描写了理想读者,他们应略带讽刺。虽然我几乎不读文学理论,但是汉斯·罗伯特·姚斯的接受美学令我佩服。他提出了读者改变文本的理念。每一个文本都包含超出作者知觉的内容,真正有创造力的读者将在原有文本之上,进一步丰富其内涵,直至超出原作者的知识边界。弗洛伊德对《哈姆雷特》的阐释完全正确,也很有趣,可惜莎士比亚没有读过弗洛伊德。好的读者能够在文本之中读出新意,但也有读者屈服于执念,在文本里牵强附会。例如曾有一位历史学家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解释为玫瑰战争的隐喻,可是作者刘易斯·卡罗尔的知识背景与此没有一点关系。而另一个正确的例子是弥尔顿的《失乐园》,虽然作品讲述了路西法和天国众神的战争,但可以从中辨认出若干来自时局的内容。弥尔顿生活的年代正值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政治冲突令他忧心,他的很多表述如“什么样的权威我们应当顺从”,可以解读为他对政局的态度。
有创造力的读者像考古学家一样阅读。他在文本的各个层次上研读,挖掘出文本作者未知的,或至少是未觉察的内涵。
您区分消遣文学和高雅文学吗?
从第一个词直到最后一个词的愉悦感——这样的书很少。《浮士德(第一部)》《李尔王》《堂吉诃德》《神曲》《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还有圣十字若望的诗歌——这些作品我享受整本阅读,从第一个词读至最后一个词。
其他的书也带给我许多愉悦的时刻,就像一个人走进房间时看到一张美丽的脸,或者像一束日光从云层里射出。我在阅读时总会碰到这样的乐趣,但无法解释原因。有人问您,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您可能回答:因为这个人有碧绿的双眸;因为她聪慧或者波尔卡舞姿优美。可这些都属事后想到的理由,无法解释一见钟情。
瑞士文学理论家埃米尔·施泰格尔有一句著名的话:“去理解那些感动我们的东西。”这应该是文学理论的任务。
每种文化中都存在意思相近的谚语,就像:
美在于观察者的眼睛。
伏尔泰说过:
雌性海龟对于雄性海龟是美丽的。
我们称之为品味……
品味是个过程,它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变化。儿童不喜欢鱼子酱,但成年人觉得美味至极(我不觉得)。儿歌只有儿童喜爱,成年人读来过于简单,今天人们喜欢保罗·策兰。一个人喜爱的对象会改变,不变的是对喜悦的感受。
品味是必须学习的,甚至包括对食物的品味。
这是个很好的例子。我们必须学习品尝美味,而美味在墨西哥可能是烤蝗虫,在柏林则是咖喱肠。从意识觉醒那一刻起,我们对品味的感知就已存在,即使它的色调在人生历程中不断变化。
乔治·斯坦纳说过,读者是文本的客人。对您而言,阅读是一种对话。
是一场读者主导的对话。读者阐释文本,文本却不可能回答。最有趣的阅读形式之一是小组阅读。一个人阅读时,读者可能会深入地沉浸在文本之中,与自己对话。但如果读者与好友或在小组中与众人就所读内容进行交流,可能会看到文本的另一种面貌。拥有才智的小组成员,可以丰富文本。
并非所有文本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读。浅显的作品止于字面,所有读者只看到同一本书。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杰出文学和蹩脚文学的定义,但现在我觉得这样的标签过于简单。我所认为的蹩脚的文学,是我无法进入的文学。就像覆盖着冰层的湖面:表面光滑,人可以在表面滑行,但如果冰层塌陷,滑冰者就会落水淹死。杰出的文学提供了孔洞或空缺:读者可以在某处有所发现,又或者可以在某处藏身。
伟大还是平庸,我可能无法区分,但我觉得,文本是为读者留出提问空间,还是已经说出了所有答案,这两者是不同的。
说出所有答案的文本里,已经没有创造性阅读的余地。
曾有一位多伦多的教师给了我如下建议。写作时,想象有个矮人坐在你肩上,它问:“为什么对我讲述这些?为什么告诉我早餐吃了一片吐司,喝了两杯咖啡?”这些只有你的母亲会感兴趣,她也可能仅仅对此感兴趣。
作品在字面上交代一切,这是对读者的不信任。
可以说是既不信任读者,也不信任自己的写作媒介。熟悉语言的人都懂得,语言的多义性足以延展生发,如同一个发酵面团。只要我们有手艺,只需静静等待,多种意义就会像花朵一样绽放。如果我描写了谋杀或性爱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卡尔·奥韦·克瑙斯高那样,您虽然感到震撼或愉悦,但这种感觉并非产生自您的内在,而是写作者以自己的感受淹没了读者。
迈克尔·哈内克导演的电影《爱》是我所看过的最感人的电影之一。电影有这样一个镜头,伊莎贝拉·于佩尔所扮演的角色,独自站在离世父母的家中——父亲在杀死母亲后自杀。伊莎贝拉问哈内克:“我应该如何反应?”哈内克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感受,只是站在那里。”观众可以感受到情绪,因为演员什么也没做。
情绪,或在书页上,或在读者的脑海里产生。
如果让情绪在读者的脑海里产生,当然是更好的写作。写作必须能够提供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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