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去日本旅游的人比较多,而且游过了之后,不少人喜欢上日本。一般最想去的是京都,还有人兴奋地介绍:“走在京都的大街上,仿佛回到了唐朝的都城长安和东都洛阳,京都的很多特征都和长安、洛阳非常像。中国境内朝代的更迭让长安和洛阳的命运发生了巨大变化,昔日辉煌的长安城和洛阳城成为过眼云烟,而将长安城和洛阳城的特点融为一体的平安京(京都)则作为日本首都一千多年,大量的古代街道和古代建筑保留了下来。虽然建筑也遭到一定的破坏,但整体城市布局没有根本性变化。二战后期中国建筑学家梁思成向盟军建议不要轰炸京都和奈良,这座千年古城才逃过了战火劫难。”当然不会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昂奋或一厢情愿较真,却好似赋得京都之变,写写它今昔物语。
京都街市
京都与大阪相距非常近,坐电车不用半小时,离东京比较远,新干线也要跑两个多小时。“穿过国境上”不长的东山隧道就到京都站。东山为南北走向,山麓坐落着银阁寺、八坂神社、清水寺、南禅寺、知恩院、高台寺,据说此地适于修园林,有远景可借。
东山
下了车,若不急着去看古迹,可以先参观一下现代化的京都站。无须抟扶摇,乘扶梯式电梯而斜上,再拾级登顶,有一片“大空广场”。四下里纵目,便见识京都的地势。三面环山,群山低缓,北边的统称北山,东边叫东山,西边叫西山,从山间发源的河流悠然南下,流向大阪平原。处于盆地之中,四季分明,地下水优质,所以京都酿的酒好喝,豆腐也好吃。却也有一个宿命,那就是冬天冷、夏天热,不宜居。从旅游来说,京都最怡人的时节是秋季。
京都站的新干线和背景的东寺五重塔,现代与历史的结合
梅棹忠夫是京都人,头衔为生态、民族、信息、未来诸学问的学者,一辈子主张废除汉字,代之以罗马字母而后快,他说:在某种意义上,京都就是那么活着的日本史,但它起码自江户时代以来并不是日本史的主线。由于幕府执掌国柄,皇权旁落,京都不是政治中心,一直充当了文化中心,保持和发展传统文化。1603年以后江户、京都、大阪并称三都,政治的江户、文化的京都、商业的大阪。三地的气质不同,俗谚云:江户人喝死,大阪人吃死,京都人穿死。如今东京是政治的、经济的首都,却不能说是唯一的文化之都。
传说神武天皇是日本第一代天皇。有说他就是诓骗秦始皇的徐福,携几千名童男童女以及百工,在平原广泽登陆,自立为王。看来这位徐方士还是世界上最早的航海家。带来了百工,铺路盖楼也不成问题。
月冈芳年《大日本名将鉴》中的神武天皇(图|维基百科)
这类为历史拉大旗的事不少,例如说杨贵妃没有死在马嵬坡,而是逃到了海上有仙山的日本,还有说源义经跟哥哥源赖朝闹翻,渡海去蒙古,变成了成吉思汗。唐玄宗死后二十五年,781年第五十代的桓武天皇即位,794年迁都,“山河襟带,自然作城”,“号平安京”。此后至源赖朝1185年在镰仓开设幕府,长约四百年,史称平安时代。奉桓武天皇敕命,804年最澄赴唐学习一年。这是日本第十七次派出遣唐使,空海也乘这一拨船出国取经。
日本人喜爱三国故事,从吉川英治连编带译的小说《三国志》到漫画、电子游戏,反过来影响我们的三国读法。曹魏第三位皇帝曹芳最后被司马师废黜,他在位的247年带方郡太守遣使赴日,向倭王授予印绶。这时日本处于弥生时代,还没有走出原始社会。从大陆(包括朝鲜半岛)渡海而来的渡来人,特别是自称秦始皇后裔的秦氏一族,治水垦荒,开发了京都盆地,被赐姓太秦,后成为地名,即太秦影视城所在。603年秦河胜建造广隆寺,它是京都最古老的寺庙,但早已不是原装,两度失火烧光了庙宇,只有供奉的木造弥勒菩萨半跏像得以保存,被定为国宝第一号。
广隆寺的木造弥勒菩萨半跏像(图|维基百科)
701年秦都理在岚山创建松尾大社,祭祀酿酒神,据说添加境内龟井的水就能酿出好酒。伏见稻荷大社的上万架朱色鸟居令游人惊艳,它是秦都理的弟弟秦伊吕巨711年建立的,当初应该是佛寺或宗祠。桓武天皇营造新京城,秦氏也援以巨资。
岚山
京都,日语读きょうと,这是我们汉字本家的发音,日本称之为音读,如果用日本固有的语言,王宫所在地叫みやこ,用汉字写作京或者都,这就是训读。我侨居千叶县,有一条途经舞浜站(迪士尼所在)的线路叫京叶线,这个京读けい。同样音读,读法却不同,是历史造成的,表现了日本人兼收并蓄的民族性。きょう是吴音。汉字传入日本,5、6世纪的读音叫吴音,据说是六朝时代朝鲜半岛的百济跟吴越之地交流,把这种南方方言传到日本。けい是汉音,这是7至9世纪遣隋使、遣唐使等不绝于途,从长安学回来的读音。792年桓武天皇明令用汉音读汉籍,“明经之徒,不可习吴音”。旨在推行普通话,但吴音浸透生活,与汉音并行,至今诵读佛经仍然用吴音。10世纪以后传入的中国语音叫唐音,若强加区分,主要由禅僧引进的宋元读音叫宋音,其后的明清发音叫唐音。唐音接近现代中国话,例如椅子读若いす,西瓜读若すいか,对于现代日本人来说,汉字这么发音已有点不可思议。
京都,又是京又是都,同义重复。中国自古有京师一说,天子之居也,据说晋代为了避司马懿之子司马师的名讳,一度称京都,陈寿《三国志》就这么用。日本也要打造统一国家,646年发出大化改新之诏,有“初修京师”等语。源赖朝灭了平家,受封为征夷大将军,创立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家政权,朝廷、贵族的经济基础也大受打击。源赖朝死去,接替的两代将军也早死,源氏断后,1221年后鸟羽上皇乘机诏令各地武士起兵讨伐手握幕府实权的北条氏。这场倒幕的承久之乱以朝廷失败告终,后鸟羽等三位上皇被放逐,天皇逆转为幕府的从属。平安京繁荣到了头,再加上灾害不断,失去王朝都城的威严,“京都”成为指称平安京的地名。
平安京与现在京都的大小和位置关系,红色框框标出的是平安京的位置(来自陆地卫星(Landsat)照片)
不采用京师,或许既要用中国,又要有别于中国,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来中国不常用的或者二三流的,加以改造或包装,就变成自己的东西。明治维新,位于京都东方的江户改称东京,犹如洛阳被称作东都。平安京并未因平安时代结束而终止,直至1869年(明治二年)天皇东巡,住跸不归,东京变成事实上的首都,它始终是日本的京城,确乎有千年之久,甚至给人造成万世一系的印象,虽然迄今皇位才传了一百二十六世。明治年间只是说奠都,未废掉平安京,以致于一些京都人认为京都仍然是日本的首善之区,天皇只是去一趟东京,早晚还回来,“遗民忍死望恢复”似的。
书志学家、文艺评论家谷泽永一是大阪人,认为“长安的形象是日本文化史的底流,超过现代人对纽约的联想”。这种形象并非存在于京都的表层,若寻寻觅觅,需要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知道唐朝那些事,二是对京都以及日本的变迁有所了解。以为游一游京都,会找见唐朝遗迹、长安残影,恐怕是受了一个说法的诱惑:平安京是仿照长安城建设的。
平安京的复原模型,从正面看平安京,采用了条坊制,街道呈直角交叉图|维基百科)
倭(后来叫日本)的大王(后来叫天皇)换人就要再造新王宫,在奈良盆地中搬来搬去。第四十代的天武天皇死,皇后继位,为持统天皇,她继承丈夫的遗志,694年迁都藤原京,原址在奈良县橿原市。这是日本第一座正规的都城,采用中国条坊制,即所谓希波丹姆规划模式。持统天皇的儿媳妇即位为元明天皇,710年迁都平城京,就在奈良市。始于藤原京,平城京、长冈京、平安京都是条坊制都城。据考古发掘,藤原京规模比平城京(奈良)、平安京(京都)还大些。宫城置于中央,有学者推测藤原京是依据《周礼考工记》设计的。模仿长安城,大概一是赴唐取经或留学的人实地考察学习,二是参照从中国带回来的书籍,三是少不了渡来人划策出力。与藤原京不同,平城京的宫城在北边,此后都城均为这种北阙型。自平安京,都城固定于一地。
清水寺
奈良时代(710-784)末叶,道镜等僧侣把持政权,桓武天皇为摆脱既成的佛教势力,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784年从奈良盆地的平城京迁都到京都盆地的长冈京。胞弟早良亲王本来已出家,哥哥继位,当太上皇的父亲让他还俗,立为皇太子。营造长冈京的负责人夜里视察工程,遭暗箭射杀。凶手处死,多人连坐。早良亲王受牵连,在流放途中绝食而死。桓武天皇身边的人接连患病,地震、瘟疫、洪水频仍。占卜问卦,原来是早良亲王的怨灵(冤魂)作祟,吓得桓武天皇放弃未完工的长冈京,十年后再次迁都,这就是平安京。早良亲王是日本三大怨灵之一,最为厉害,灭了一国之都。我们曾常说推动历史车轮的是农民起义,而日本有专家学者认为冤魂化作厉鬼,使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也都是怨灵作怪,平安京简直是冤魂厉鬼的都城。桓武天皇皈依最澄,将最澄开创的比叡山寺(后改称延历寺)作为镇护国家的道场,把守京都东北的鬼门,不让鬼魂闯进来。
川端康成在《日本文学之美》一文中写道:“继奈良朝之后,平安王朝始于中国文化的移入、唐朝文化的模仿。犹如明治百年的今天日本文化多亏了西方文化,平安王朝的文化多亏了中国唐朝的文化。可是,这里必须好好想一想的,而且我想说的是,平安王朝的文化怎么样移入了、怎么样模仿了中国文化。关于中国文化的知识,我非常匮乏,非依靠学者或专家的见解不可,但我总觉得平安王朝真的能移入、真的能模仿中国的庄严而伟大的文化吗?怀疑之至。起初就采用日本式,也就是按日本的喜好来学,以致日本化。看一看平安王朝的美术,立刻就明白。建筑、雕刻、工艺、绘画,已经出现日本式的美,这是确实的。而且,连绵体的假名书写盛行,这已经是古今东西无与伦比的日本之美。”这番话让人觉得反而是现代中国人太高看了日本的古人,竟跑到京都寻找庄严而伟大的长安。凡事有学得来的,有学不来的,也有不学的。即使以长安为范本,平安京也不可能模仿得八九不离十。不相似之处,既有想移植而徒唤奈何的,又有与实际相结合,加以变通、改造以及创造,日本文化也就立在其中了。
日本中学历史课本上确实有一幅图,平安京状若棋盘,冷丁一看几乎与长安城一模一样,但此图不过是一张蓝图,是桓武天皇的痴心,妄想建一座堪比大唐之都的京城,并不曾落实。依据从中国传来的风水说,桓武天皇选定“东青龙(鸭川)、西白虎(山阴道)、南朱雀(巨椋池,明治以后被排水造地)、北玄武(船冈山),四神相应”之地营建平安京。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路为中轴线,两旁种植柳树。朱雀大路北端是平安宫,有大极殿等建筑。天皇坐北朝南,他的左边为左京,右边为右京,东西对称。城内只允许建两座国立寺庙,即东寺和西寺。又开设东市和西市。第五十二代的嵯峨天皇把东寺赐给空海,名之为教王护国寺,是真言密宗的根本道场。据说境内的五重塔是空海构想的样式,曾四度焚毁。现存五重塔乃江户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1644年捐建,为日本第一高的木塔,国宝,也是京都的logo,或者再配上花枝招展的舞妓。嵯峨天皇又把与东寺对称的西寺赐给守敏,他跟空海比试祈雨的法力,落败而失去民众信仰,以致于西寺后来烧也就烧了,再没有重建。
复原的棋盘状平安京地图(图|维基百科)
模仿中国条坊制,大街小巷的平面结构像棋盘。南北九条,东西八坊。各坊均等划分为十六町,町作正方形。四町为一保,四保为一坊,四坊为一条。坊名也取自长安、洛阳,例如桃花坊、铜驼坊、丰财坊、永宁坊。町再细分为三十二户,这就是宅地的基准。町、条、坊都设有围墙。沿朱雀大路设有坊门,士兵把守。日本有一个历史性骄傲,那就是古代从未遭受过外族入侵,所以京城无须围一道城墙,成为与长安城的最大不同。朱雀大路南端是平安京的正门罗城门。内侧为九条大路,外侧叫洛外。这座城门楼子的两翼修筑了一段土墙,便充作罗城(外郭),做做样子罢了。
当时皇家贵族乘用的是牛车,有什么必要修这么宽的马路?为何建这么一座大而无用的都城呢?京城是天皇这一概念及理念的物理性实体,作为外交场所,使东夷小帝国具象化。奈良市1998年复原平城宫,朱雀大路宽约七十四米,几年前游览,只见一片的广阔与空空荡荡。历史小说家、随笔家司马辽太郎和美裔日本文化研究家唐纳德·金看了之后对谈,说当年日本只有一点水田,此外就都是草原和杂木林,一穷二白,却建设这么大的京城,匪夷所思。有长安城一半大,可当时长安人口超百万,“长安回望绣成堆”、“笑入胡姬酒肆中”,而平城京里不大有生活气息,考古没掘出茅房。长安是世界的中心,“万国衣冠拜冕旒”,各国朝贡,大唐要几倍地赏赐,兴高采烈地一趟趟来。日本即使有人来朝,也穷得没东西还礼,人家也就不来了。从实际出发,根本不需要如此规模的首都。无非出于对外意识,做给外国人看,当时外国人就是中国人,以免小瞧了他们。出于这种念头,还编纂了史书《日本书纪》、歌集《万叶集》、汉诗集《怀风藻》等,表示你有我也有,你行我也行。老老实实做唐朝的属国应该很轻松,但隔着大海,对方打不过来,这边去也不容易,便企图螺蛳壳里做道场,充当小中华帝国。
京都街景
营建十二年,右京只建了一半,桓武天皇叫停,平安京烂尾。理由是劳民伤财,但也可能认识到徒劳无益。七〇后学者桃崎有一郎认为日本这么个国家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平安京,它不是理想的都城,而是妄想的产物,无用的长物。平安京的道路,据平安时代中期编撰的法典《延喜式》:大路宽三十米,小路宽十二米,中轴线朱雀大路宽八十二米,长约四公里。实际上朱雀大路不是日常使用的路,而是给外国使节观光的,夸示国威。进入罗城门不远,朱雀大路东西两侧建有鸿胪馆,这是专司外交礼仪的机构。外国使节在这里下榻,沿朱雀大路北上,直达平安宫的正门朱雀门。唐朝和新罗的使臣到过平城京,没来过平安京。二十多年后鸿胪馆便已是一片惨状:蕃国之使,入朝有期;客馆之设,常须牢固。顷者疾病之民就此寓宿,遭丧之人以为隐处。破坏舍垣,污秽庭录(见《日本后纪》)。渤海国来使三十三回,920年终止,不久灭亡。此后日本外交中断上千年,朱雀大路只用于天皇一世一度的祭礼大尝会。平安时代中期条坊制开始分崩离析,朱雀大路被开垦种田,平安京破败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京都。
迁都二十年后罗城门被大风吹倒,再建再倒,此后随平安京衰颓,就有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所描写的样子。我们读“城”和“生”是两个字,日语里同音,15世纪已混用,所以不是芥川把“城”改为“生”。故事发生在城门楼这一城里城外的境界,文学用“生”字,或许从视觉上提醒了生死的境界、善恶的境界。原址立了一根石柱,写着罗城门遗址。京都站北口广场摆设了一个尺寸缩小为十分之一的罗城门模型,表示这附近曾是平安京的大门口。
京都站的平安京罗城门模型(图|维基百科)
更大的破坏是战争。足利尊氏跟着后醍醐天皇推翻了镰仓幕府,但很多武士对天皇不满,三年后足利尊氏拥立新天皇,在京都开设幕府。后醍醐天皇跑到奈良的吉野另立朝廷,与京都的北朝对抗。尊氏的孙子足利义满结束了六十年的南北朝局面。他在京都的室町建豪宅,执掌权柄。自尊氏被封为征夷大将军的1338年,至织田信长把第十五代将军赶出京都的1573年,史称室町时代。第八代将军义政是义满的孙子,和夫人富子之间生过一个孩子夭折,此后六年未怀孕。义政让出家为僧的弟弟义视还俗,收为养子,当作接班人。但转年富子就生了儿子义尚,义政也随之反悔。义视当然不满。双方分头找拥有实力的武将做靠山,二十万军队涌入京都,分成东军与西军,从1467年开打,断断续续打了十一年。这就是拉开战国时代序幕的应仁之乱。比平安京更古老的清水寺被战火焚毁,此寺被烧过九次,建了烧,烧了建,显示了日本的复兴精神。现在的本堂(大雄宝殿,国宝)是德川家光1633年捐建的。御所(皇宫)也未能幸免,市区化为焦土。西军构筑阵地的地方留下了西阵这个地名,战乱之后返回的织工集中于此,发展成“织造衣料的西阵”(川端康成语)。史学家内藤湖南说:要了解今天的日本而研究日本历史,只须了解应仁之乱以后的历史就够了,因为此前的古代史和外国(也就是中国)历史几乎是一回事。意思是这场战乱整个毁掉平安京,打破王朝对唐朝文化的模仿追随,日本从此自立于民族之林。套用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这就是应仁之前无日本。
若以为京都的大街小巷仍然是平城京的结构,那就上街走一走,几乎感受不到围棋盘的横竖。这也是丰臣秀吉的丰功。他统一天下,1591年着手对应仁之乱以后长久荒废的京都进行有史以来最大的改造。首先是掘壕筑垒,壕宽约二十米,垒高约五米,上面种植竹林。这道土城墙长约二十四公里,把从来没有过城墙的京都市街围起来,不仅防御外敌入侵,也用作土堤防洪。又将一些寺庙强行迁移到鸭川西岸的土堤之内,集中成寺町,一旦德川家康的东国势力来犯,寺内可以屯兵,构成阵地。从此明确把土堤内侧叫洛中,外侧叫洛外,设置关卡,对进入洛中(当时的京都)的各色人等施行安检。江户幕府有一种驱逐的惩处,即禁止踏入洛中之地。近代以来京都人产生一种心病——“古都”的强迫观念性自我形象。他们爱说东京的坏话,去东京出差不叫上京,而是叫东下。写过畅销书《讨厌京都》的京都人井上章一说,在一些京都人的意识里只有洛中是纯粹的京都,连御所那里都不算。洛就是洛阳。第二十回遣唐,菅原清公任遣唐判官,谒见过唐德宗,回国后向嵯峨天皇进言,诸事改为唐风,左京名为长安,右京名为洛阳。左京很早就荒废,只留下洛阳的称呼。他孙子菅原道真也当上第二十回遣唐的大使,894年以风浪险恶为由反对成行,朝廷未置可否,遣唐之举不了了之,907年唐亡国。江户时代可算是太平盛世,土城墙妨碍交通,毁垒埋壕,城市不断向堤外扩大。
平城京模仿长安,町的区划为正方形,临街建房,町变成空心。临街一侧商铺栉比,土地不足,丰臣秀吉新开辟五条南北走向的小路,把町一分为二,形成两个长方形,这样就有了更多的临街地盖房经商。按间口(门脸)收税,房屋尽可能门脸窄,纵深长,像担架一样,从门口往里看,黑乎乎深不可测。后来又增加南北通路,京都市内的棋盘状支离破碎。
江户时代中期的18世纪,京都人游山玩水的风气传到各地,全国兴盛旅游热,京都开始观光化,制造出观光景点、观光寺庙、观光土特产。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之一《古都》仿佛为旅游杂志而作,主人公千重子充当导游,观光各处景点以及各个季节的传统活动,出游之前不妨拿它做一番攻略。他写道:“由于明治维新前的‘焚烧’和‘炮轰’,许多商家都给烧掉了,千重子家的店铺也未能幸免。这一带虽然还遗留红色格子门和二楼细格子窗,很有些京都的古色古香,实际上都还不到一百年。”“平安神宫的‘时代祭’很有名,是明治二十八年为了在现在的京都怀念一千多年前于此建都的桓武天皇而建立的,所以殿堂庙宇并不怎么古老。但是据说神门和外拜殿是模仿平安朝京都的应天门和太极殿的。左近有樱花,右近有柑橘。”(侍桁、金福译)明治二十八年是1895年,我大清甲午战败,割地赔款。当年秋天,以纪念迁都一千一百周年之名举行庆典,装扮成平安时代的模样游行。“焚烧”指1788年京都发生历史上最大的火灾,街市被烧毁百分之八十。京都御苑的御门虽设而常关,像蛤蜊被火烧得张开壳子一样打开了,乃至被叫作蛤御门。“炮轰”指1864年发生蛤御门之变,京都的大街小巷、佛寺神社又化为灰烬。这样烧来烧去,平安京历经千年还剩下什么呢?再加上近代化、现代化,京都只残留些古代的遗迹或元素。
平安神宫的大鸟居
太平洋战争时西阵等地也遭受美军空袭,但程度远不能与东京、大阪同日而语。原因是京都被列在广岛、长崎之后,定为第三个投放原子弹的城市,不加以狂轰滥炸,保持其完整,以检测原子弹爆炸的物理学效果。战败后流言四起,其一是那个曾盗取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画的兰登·华尔纳拟定一份名单,使古都的文化财产免于战祸。据学者调查,确实有一份名单,但目的不是保护战败国文化财产,而是为了“把战争期间被掠夺的文化财产归还本来的所有人,如果丢失、损坏,用同等价值的文化财产赔偿”。单子上开列了十五座古城,其中名古屋城等八座毁于战火。奈良、镰仓两地没有多少军事设施或工厂,作为轰炸目标往后排,还没有轮上日本投降了。莫须有的传说1950年成为“京都国际文化观光城市建设法”的依据——“京都作为日本文化的象征,被特地排除在轰炸目标之外,是世界和平的活的纪念像”。日本把华尔纳奉为恩人,授勋章,颁奖状,各地建立纪念碑,本人一再说NO,但他越否认,越被当作谦虚,生生架到火上烤。
雪中金阁寺(图|维基百科)
金阁也曾是国宝,未毁于兵燹,战败后却被日本人自己划一根火柴烧掉了。三岛由纪夫把这个事件写成小说《金阁寺》,也值得游览之前或之后一读。作家归因于纵火者对美的嫉妒,这种变态美意识不知是否仅限于作家的笔下,又如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京都的古迹多数是17世纪以后建造的,并形成城市的基本结构,大体上延续至今。特别是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德川将军大力复兴几座毁于应仁之乱等天灾人祸的寺院,建得更豪华,向朝廷夸示自己的权势。家康信仰净土宗,把13世纪初净土宗鼻祖法然建立的知恩院改造成巨刹,与原貌全然不同。后世又焚毁,现在的堂塔多为家光时代重建。或许再过几十年,1955年重建的金阁也再列入国宝。
在京都以及日本其他的地方常遇见中国历史上有过的东西,不由得叹息我们丢弃了,失去了,人家保存着,感慨系之矣。其实,这种弃之可能是一种发展,而日本当年拿了去,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个发展。我国以前从别处拿来的东西也不少,至今替人家保存,甚而光大着。当今对京都充满历史热情的,倒像是我们中国人。
李长声专栏|日边杂记
李长声
旅日华人作家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
著有《枕日闲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