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朱人奉,编辑:谭山山,原文标题:《99.99%的普通人,不该从历史中消失|专访王笛》
上《十三邀》,录《圆桌派》,每年参加大量讲座、学术活动,历史学家王笛在这样高强度的社会活动和学术活动节奏之下,依然保持高产。
今年,他69岁,接连出了两部书。一是他的“茶馆百年史”第二卷《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50—2000)》,终于出了简体字版;二是两卷本《中国记事(1912—1928)》,近900页的巨著。
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孙江说,王笛是“农耕型学者”,深耕细作,稳扎稳打,不激不随。新周刊《世界观》栏目与王笛关于历史观的讨论,就从他的农耕生活说起。
“你知道怎样种出一吨重的南瓜吗?”
历史学家王笛问我。大约5年前,我曾经在成都听他闲聊,说起他在美国家里种菜的趣事。现在,我从他那里得到了答案。
“买点堆肥,然后盛一桶水,抓几把堆肥放入水里,还可以加入一些糖。再拿用来养鱼的氧气泵,放水桶里‘咕咚咕咚’输氧24小时。堆肥里的生长菌会和氧气、糖分发生作用,密集生长,24小时后,你就得到了最好的有机肥料。把它浇到植物根部、叶子和果实上,蔬果会长得非常好。按照这个方法,我种出来的丝瓜可以达到近1米长、手臂般粗,一根能吃好几天。”
当一个历史学家去学种菜,他也会用钻研历史的态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去做大量的文献阅读与调研。澳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孙江曾经戏称,自己是游牧型学者,而王笛是农耕型学者。王笛谈到农事时,尽管访谈已经进行了3个多小时,他仍然兴致盎然。
“我对植物如何生长非常感兴趣,也喜欢到大自然里边去,开一两小时车去钓鱼。”王笛给我展示了一张渔获照,照片中他提着一条巨大的鲈鱼——像人们印象中的钓鱼爱好者一样,和战利品合影留念。
种菜是有规律可循的,什么样的土壤、肥料、气候能够促进植物生长,都有科学的方法。“但历史没有规律,历史是一连串的偶然。”对王笛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历史观——他不相信历史阶段论、历史决定论、历史周期率等种种试图从历史中提取规律的可能性,更是他个人在将近70年的人生里的一大感触。
在节目《十三邀》里,王笛与许知远在一个小茶馆里进行对谈。
如果王笛的人生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或者换成另一个生长环境,今天也许就没有历史学家王笛了。
小时候,王笛住在成都布后街,稍后搬到成都东门一带。过了东风大桥就是乡下的田野,他经常跑到那边去钓鱼、游泳。有一次,一个小伙伴在游泳时溺水身亡,那是王笛父亲同事的孩子。还有一次,王笛在攀爬成都古城墙时,上面掉落一块大砖头,几乎就要砸中他的脑袋。
在王笛家附近的梓潼桥,沿街开着各种店铺,包括茶铺、早餐铺、卤菜铺、杂货店、酱油店等。他常常拎着瓶子跑到梓潼桥打酱油,跟哥哥用6分钱合买一个卤兔头,一人吃半个,一路走一路吃,最后走到卖小人书的书铺上,站定了,津津有味地看漫画。同学叫他“茶客”,今天他已经不记得这个绰号的来历,仿佛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因缘,牵引着他成为研究茶馆的历史学家。
上大学以前,王笛从未想过要研究历史,他的志愿是成为一名专业画家。在母亲的影响下,王笛从小就热爱画画。中学毕业后,他去了铁路局,先是在基建分局的砖瓦厂搬砖,干了差不多一年的重体力活。因为会画画,后来他被调到工会负责刷标语、画墙报,算是一份体面工作。如果没有参加高考,现在的王笛也许已经是铁路局的退休干部。
1977年,高考恢复,王笛准备报名考试,被父母劝住了。他们担心读书人再次遭遇“臭老九”的命运,认为还是铁路局的铁饭碗有保障。考试那天,王笛正在上海出差,看到参加考试的人们纷纷走进考场,感觉自己被时代抛弃了。那个瞬间,王笛站在街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参加下一年的高考。
王笛本来想考中文系,他想着文学和美术更近,可能以后还有机会当画家。结果,他的历史考了最高分,被四川大学历史系录取。
王笛是四川大学历史系七八级毕业生。倒数第二排左起第11位为王笛。(图/受访者供图)
1979年年底的一天,王笛去上政治经济学的课。当时,这门课属于大课,77级、78级的100多个大学生一起上。课间休息时,老师把麦克风接上收音机,广播中传来一条响亮的消息,在教室里回荡——“邓小平同志即将于明年1月访美”。全班同学瞬间欢呼,掌声雷动。
1985年读完硕士后,王笛留校任教,在川大教了6年书。1991年,他赴美留学。
“如果没有去美国留学,你会成为一个研究微观史的历史学家吗?”我问王笛。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跨出封闭的世界》完成于在川大读研期间,是他对1644年至1911年长江上游地区的社会进行长时段、整体性研究的成果,体大思精,与他后来为一个茶馆、一群袍哥写的微观史著作有明显不同。
“绝对不会。”王笛的回答很干脆,“如果不出去,我看不到、也不懂什么是微观史。”
到美国读博后,他慢慢打开了史学研究的视野。20世纪90年代,从新文化史中衍生的微观史,在欧美史学界颇为流行,出现了不少杰作。从《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宇宙》《马丁·盖尔归来》《接生婆的故事:玛莎·巴拉德传》等微观史经典著作中,王笛看到了一种新的历史研究方向,如同卡洛·金茨堡在《奶酪与蛆虫》的序言中所说:
“曾几何时,历史学家们大可以被扣上只想知道‘帝王丰功伟绩’的罪名,但今时今日,这显然已经不再是事实。他们越来越多地转向了那些被前人沉默略过、弃之不顾或全然无视的东西。”
因此,微观史首先是对传统的宏观史、帝王史的反思,但并非站在其对立面,而是对历史图景的重要补充。“我并不反对帝王史。帝王将相对历史有如此大的影响,当然要书写。问题在于,他们只占总人口的0.01%甚至更少,凭什么占据99.99%的历史篇幅?这极不公平。”王笛说,微观史必须关注99.99%的普通人,这些nobody(小人物)和anybody(普通人)才是历史的主体。
留美期间,王笛越来越多地想起家乡成都街头的小人物,尤其是街头巷尾的茶铺里,那些来来去去的茶客和忙忙碌碌的伙计。如何为他们撰写一部历史?完成《跨出封闭的世界》30多年后,当他再一次去研究一个大时代,书写1912年至1928年的中国,他会如何着手?
以下是王笛的回答。
普通人在历史上并非碌碌无为
《新周刊》:“茶馆百年史”第二卷简体字版出版,至此,你的“茶馆百年史”算是完成了。孙江教授对《茶馆》有相当高的评价,他改写了希罗多德《历史》的开头来概括《茶馆》的意义:“在这里发表出来的是川人王笛的研究成果,其目的在于保存成都茶馆的功业,为了不至于因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茶馆里发生的那些令人感叹的过往的痕迹不致失去光彩,特别是为了把它们盛衰的原因给记载下来。”回过头来看,研究茶馆最难的地方是什么?
王笛:刚开始时,我感到茶馆是无法进行学术研究的。在《跨出封闭的世界》里,关于茶馆的内容只有几页,没法写更多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哪里有关于茶馆的资料,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入手。过去也有人写过茶馆,但不是作为历史来研究。大家都认为它是一种文化现象,很有趣,但这种现象究竟有什么意义,大家从未思考过。
不光是历史学家,普通人对茶馆的研究也不关心,因为人民对自己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空间是麻木的。中国人喜欢读大历史。从小到大,他们接受的历史教育是把历史作为激励、调动民族情感的一种工具。二十四史都是大历史,而且是王朝的历史,按照朝代更替和皇帝纪元来编写,这是中国通史的基本结构。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书经常被质疑:你研究这些有什么意义?
《新周刊》:你在“茶馆百年史”第一卷里写过,曾经幻想自己穿越到20世纪中叶的成都,告诉茶馆里的人,你要为他们写一部历史,结果却遭到他们的嘲笑。
王笛: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在茶馆里喝茶无非就是混日子,碌碌无为,对社会没有贡献,哪里值得历史学家去进行研究呢?老百姓认为自己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遇到不公不敢抗争,需要表达诉求时也不敢说出来,因为人微言轻,说了也没有用。我认为,这是错的,也是传统历史观所造成的结果。我们应该了解自己的尊严和权利,虽然在受教育程度、经济状况、对社会的贡献上,人和人有所不同,但人人都应该享有尊严和平等的权利。
我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碌碌有为》。我想说,我不反对写帝王的历史、王朝的历史。帝王将相对历史的影响更大,当然要写。但是,他们占总人口的比例连0.01%都不到,为何占据了99.99%的历史篇幅?这极不公平。难道那些占99.99%的人口,就应该在历史上消失吗?我不是说每个人都要被历史铭记,但是,我们能否为普通人群体在历史上留下应该有的位置?
《新周刊》:中国是历史阅读大国,不少历史著作可以卖10万册、100万册,但这些历史类畅销书大部分讲的都是大历史。这一市场现状,对于一些历史写作者来说,可能也是一种压力。就算他们对微观史感兴趣,也不大敢写。
王笛:这个情况符合大多数人的历史观和阅读习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应该算是历史类第一畅销书,这么多年销量超过千万册,写的也是帝王将相。
这里面有历史材料的原因。目前留下来的大多数史料,都是讲统治阶级的。如果你要写一个普通人的历史,写日常生活,首先要找到非常有吸引力的历史记载。其次,就算写出来了,你想告诉读者什么?大家为什么要看?
我们关心康、雍、乾这些皇帝,是因为从小就被告知,他们是伟大的帝王。那些畅销书和电视连续剧反反复复地讲他们“成功”的故事,所以大家都感兴趣。如果写小人物,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普通人,我们读得过来吗?所以,在这样一种阅读习惯之下,对我这样的想写普通人的历史写作者来说,当然面临相当大的挑战。
但是,自从《茶馆》《袍哥》出版之后,我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人对历史中的普通人感兴趣了。近年来,我专门为大众写的非虚构作品,如《那间街角的茶铺》《消失的古城》等,都得到了相当多的关注。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还有非常漫长的道路要走。
王笛的“茶馆百年史”第二卷《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50—2000)》近期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历史没有规律
《新周刊》:你刚才谈到,读者不知道普通人的故事具有什么意义。这里面可能有一个原因:我们长期以来书写历史、阅读历史,有一个核心目的是寻找历史规律。就像司马迁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但从普通人那里,很难找到这些规律。
王笛:在《历史的微声》这本书里,我专门花了相当大篇幅讨论历史有没有规律的问题。我认为,历史是一连串的偶然。所谓“规律”,就是像物理、数学定理一样,能找到一条公式,然后所有事情都会按这条公式去发展。历史不存在这样的恒定性和规律性。
过去人们所说的研究历史的意义,就在于找到历史的规律,要不就是为执政者提供统治的经验和教训。为什么说历史有规律,而且大家也相信这一说法?因为在大历史的宏大叙事之下,很多细节特别是一些偶然的瞬间、不经意的选择被省略掉了,只剩下粗线条的历史阶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大家回过头来看过去的历史,似乎能找到某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那不过是后见之明,完全不能预测未来将发生什么。
历史没有规律。也就是说,我们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必须慎之又慎,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依照过去的轨迹,我们找到了一个方向,只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一定会成功。(有这种想法,)我们会不顾及国情以及当时国际、国内的社会和经济条件,甚至会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灾难。比如我在《中国记事》里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参加协约国就是一种偶然。主要是出于美国的敦促,而“革命的”南方政府是反对的,当时也完全有可能出现中国不参加协约国的结果。
不仅是历史事件,个体的人生也是由很多种偶然造成的。如果我高考的时候,历史考的分不是最高的,我就不会报考历史系。那我这一辈子怎么过,肯定是另外的故事了。
《新周刊》:寻找规律是很多历史学家的内在冲动,像唐德刚那样有个性的学者,也提出过“历史三峡论”,用穿越三峡来比喻历史进程的曲折,最后当然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如果说历史没有规律,那么,作为一个研究历史者,我们要研究和寻找的是什么?
王笛: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相比于寻找规律,我认为对历史的反思更为重要,尤其要对人类历史上的错误、不太光明的一面进行深刻反思。
我经常觉得,历史学家过分强调了自己的作用。从司马迁和司马光开始,我们就把自己的使命看得非常之重。因为我们希望在历史里面找到规律,去告诉统治者应该如何治理天下。
实际上,二十四史都是胜利者的书写,是梁启超说的“二十四姓之家谱”。它能告诉我们什么?它隐藏和篡改了多少东西?在过去,朝廷修的历史才叫“历史”,民间学者的记载只是“野史”,是不被认可的。秦始皇为了统一自己的历史叙述,烧了多少书籍?乾隆纂修《四库全书》,又毁了多少书籍?《四库全书》最终收录典籍3500多种,共3.6万册,但纂修过程中销毁典籍3000余种、15万册。
即便二十四史被写出来了,但是我们今天摸着心坎想一想,历朝历代有多少统治者正确使用过这些历史?有多少帝王和大人物真的会吸取历史教训,为民众谋福祉?据说黑格尔说过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虽然我不能确认他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但未尝没有道理。
真正让百姓过上一点安稳日子的君主,往往都是因为他们“无为”而治。鲁迅先生在《灯下漫谈》里有一句话说得深刻:过去中国只有两个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如果说历史有规律,生活在秦皇汉武那样的伟大帝王的治下,普通老百姓几乎都过着悲惨的生活,这才是规律。当“伟大的”帝王要去创造历史的时候,就是人民颠沛流离、血流成河的时候。
我认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我们相信历史规律,认为未来是按照某种规律向前发展的,实际上就停止了独立的思考,停止了对未来的探索,把命运交到被视为可以实现这些规律的人的手中。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最好放弃发现历史规律、写出整体历史的雄心壮志,历史是个体的,是复杂的,是丰富多彩的,又是变幻莫测的。
有血有肉的细节,让历史鲜活起来
《新周刊》:《中国记事》跟你30多年前写的《跨出封闭的世界》,似乎有一个共同的内核和关怀:大时代下的一个区域、一群人,如何走出封闭的世界?但这一次你的视角不再是宏观的,而是微观的,通过普通人的故事和许多被遗忘的历史细节,让我们把那段历史看得更清晰了。
王笛: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把《中国记事》与我的第一本书这样联系起来。这样的比较,的确相当有道理。
《中国记事》涉及很多大事件,像袁世凯称帝、巴黎和会、五四运动等,都是当时最重要的事件,但我在写作时践行一个原则:历史研究中必须有“人”。我们要看看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他们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生活状态怎么样,他们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写下了什么。
这次我用的是全新的资料,主要是当时中外记者写下的报道、日记、回忆录和文学作品,这些资料几乎都没有被使用过。比如《中国记事》第二卷提到了记者董显光发表于1921年6月26日的报道,记录了广州妇女争取选举权的大量细节。她们和议员激辩,一度发生肢体冲突,迫使议会休会。议会打电话求助省长陈炯明,陈炯明表示,让妇女拥有选举权是时代潮流,“我无法帮助你们摆脱困境,那么现在请像男人一样有担当,去面对不可阻挡的潮流”。
当时有非常多这样的报道,我把那些报道翻译出来,让我们得以从不同的视角看待那段历史。另外,当时来华的外交官、作家、新闻记者如芮恩施、司徒雷登、赛珍珠、史迪威、鲍威尔、阿班等人的回忆,有很多生动的细节。我只是把这些资料进行汇集、整理,再用讲故事的方式写出来。实际上,这些人的回忆录早就出版了,但是有多少人会去看,有多少人会去梳理?
通过这些有血有肉的记录,历史才会鲜活起来。过去,我们了解五四运动,更多是通过中文记录去看的,我希望提供另外一种角度、另外一种层次、另外一种眼光,让读者进行对照阅读。
王笛作品《中国记事(1912—1928)》,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新周刊》:你引用的这些外文报道,其实跟现在流行的新新闻写作、非虚构写作是有渊源的,后者是20世纪下半叶在欧美发展起来的。你平时很关注当下的非虚构作品,担任2021年刀锋图书奖推委会主席以及给其他媒体评选图书的时候,都会推荐不少非虚构好书。这些非虚构作品的阅读经历,对你写《中国记事》有什么启发?
王笛:我觉得有非常大的帮助。不光是历史类非虚构作品,我这些年来阅读的文学作品,都对我现在的写作有很大的影响。
有一本书叫《坏血:一个硅谷巨头的秘密与谎言》,讲的是一个美女企业家如何利用一个谎言(记者按:通过一滴血可以进行两百多项专业检测)来创造商业神话。《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雷鲁把自己的调查写成了这本引人入胜的书。虽然他讲的是一个当下的现实问题,但是一旦被他揭示并记录下来,就会成为历史记载。
我始终认为,既然要写非虚构,就不能虚构。我在《中国记事》里讲了许多故事,表达了很多观点,每个故事都是有出处的,每个观点都是有依据的,我会给出非常清晰的材料证明,不是空口无凭。
《中国记事》写到巴黎和会的时候,引用了顾维钧的回忆。他提到南方政府的代表王正廷和北方政府的代表陆徵祥之间的矛盾。王正廷在开会时,“得寸进尺地把肘部向左侧挤去,每挤一次,陆总长便不得不挪让一次,直至最后离开桌子,坐到我这边来了”。
这个记录非常有意思,那些叱咤风云的外交官也会因为政治纷争而搞小动作。但是我会在文中说明,这只是顾维钧的一家之言,缺乏王正廷那一边的说法。当然,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根据我对顾维钧的了解,他不会臆造这样的情节,所以我才会在书里写到这个故事。
在历史写作中,如果你进行合理的想象,一定要告诉读者。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把这些想象融入写作,那可能会误导读者,以为那就是历史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就有可能把历史模糊化甚至是歪曲。
巴黎和会会场。
坚持记录,
每个人都可以是历史学家
《新周刊》:历史写作或者非虚构写作,能不能加上文学的想象?有的历史学家认为,历史应该具有想象力。孙江教授在《历史学找回想象》一文中,提到科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对历史想象力的理解:“当我们眺望大海时,看到一艘船。五分钟之后,当我们再次眺望时,船已经移动到不同的位置。因此,我们必须想象,当我们没有眺望的时候,船在一点一点占据着两处的中间地带。这是历史思维的一个案例。同样,当我们被告知恺撒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待在罗马和高卢的话,我们得想象恺撒在两地之间旅行的情景。”
王笛:我认为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你至少要告诉读者,哪里是你的推测和想象,哪怕推测非常合理、完全可能那样发生。有些历史人物的对话,如果是你想象出来的,你一定要说“我想他们一定发生过如下对话……”,这样是可以的。
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你不交代这个,那你写的东西和小说有什么区别?历史写作必须有根据,哪怕你的根据还不够全面、有力,但至少是某人在某份资料里记载过的。我写《中国记事》《袍哥》,里面所有人物的对话都有出处。
其实,我觉得,不一定每段历史都要把它填补出来、连接起来,历史是可以有空白的。你把一个事情根据现有记载原原本本地讲清楚就好了,不要去虚构。如果我们模糊了文学创作和非虚构写作的关系,有可能让读者对我们所写历史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新周刊》:《史记》有一段著名的对话,就是荆轲刺秦王那一篇里,司马迁把荆轲和秦王的动作、对白写得非常生动、清晰。这段描述是有争议的,很多人认为那是司马迁作为文学家的想象。但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认为,司马迁的记载并不完全是虚构,那一段里有明显的口语表达和戏剧化动作,应该是司马迁看了一出荆轲刺秦王的戏,然后把它记下来了。
王笛:不需要争议,那肯定是司马迁的想象。荆轲生活的年代早于司马迁生活的时代70多年,当时的对白和心理状态,司马迁怎么可能知道呢?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史记》其实是一部文学作品。司马迁写这部书的时候没有我们今天的条件,没有考古资料,也没有多少档案资料,基本上他依据的可能是他父亲司马谈留下来的资料,以及他自己的采风素材——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口述资料。
所以,《史记》大部分是对口述史的记录,司马迁写自己经历过的汉武帝一朝,应该是最可信的,而对于他没经过的朝代,就没有那么可信了。当然,《史记》是有口述史依据的,当时的很多历史都没有留下记录,唯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被司马迁写到《史记》里。如果没有司马迁,可能连那一点点口述史都没有了。
这并不是否定《史记》的价值,其实,这恰恰是《史记》最伟大的地方。因为它说明,文学可以保留历史,而且文学对历史的记录,有时候比正史更为可信。像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的《活着》,比很多现当代史研究都要生动、深刻。在很多时代,在保留历史这件事上,文学经常比历史做得更好。
《新周刊》:唐代尤其如此。
王笛:对,唐代有那么多的诗歌和传奇小说,把正史不会写的东西都保存下来了。像杜甫写“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石壕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白居易写“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卖炭翁》),还有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写“苛政猛于虎”,其实都是在写历史。这正是文学对历史的超越。因为在很多时代,文学写作是个人行为,它反而可以留存,官修历史则经常掩盖、篡改甚至销毁真实的历史。
即使在这个数字化时代,历史也是每时每刻都在消失、被遗忘。可能因为一个互联网平台倒闭了,服务器关了,网页停止运营了,上面保存的所有信息就没有了。很多历史资料顷刻之间消失,这是非常可怕的。我认为,应该出台法规,对这些数据资料进行保护。文字资料才是档案,而数字资料不算档案,这种看法是不对的。
我们应该站在保存民族文化和人类文明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任由这些历史资料消失,对整个文明都是有损害的。
《新周刊》: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年兴起非虚构写作,有很多人提笔记录当下,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王笛:非常重要。我经常推荐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目前可能有几百万人从事快递行业,千万不要以为大家对这个群体很熟悉,如果没有人去研究他们,他们也没有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来,这段历史很可能就消失了。因为在不远的未来,机器人很可能会取代快递员和外卖员。类似行业和群体还有很多,比如《我的母亲做保洁》记录的保洁员,如果今天不写下来,将来会有人记得她们吗?
最近,我看了一个美国摄影师的作品。她每年回家探望父母,告别的时候会给父母照一张相,留下父母挥手告别的瞬间。几十年过去,她把这些照片拼起来后发现,先是照片上的人渐渐老去,后来父亲走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挥手;最后母亲住进了养老院,不久后离开人世,照片中再也没有父母了。
单张照片可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通过几十年不间断的记录,一个家庭的历史、一个时代的变化就出来了。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是历史学家,哪怕是非常小的一件事,坚持记录,就有历史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