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是一只黑得发亮的蚂蚁,有三对足和一对触须。我的胸部生有三对足,即六只脚,这些足帮助我行走、搬运食物以及进行其他各种活动。我的触角,这无比精密的仪器,在空中轻轻颤动,捕捉着同伴留下的气味密语——哪条路通向甜美的遗落浆果,哪个方向潜藏着虎视眈眈的甲虫。我们的一生,便是在这气味绘就的地图上,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远征。
此刻,我正和我的同胞们,行进在一场盛大搬迁的洪流中。空气沉闷,气压正以一种我们身体能感知的方式悄然变化,这是暴雨将至的预兆。“快!快!再快些!”信息素在空气里焦急地流动。新巢在高处的土丘,洞口已经挖好,里面纵横交错的通道是我们一嘴一嘴衔出来的。沿着老松树的树根疾行,我走在队伍中间,前面是扛着卵的工蚁,后面是拖着蝉翅的兵蚁。那蝉昨天还在树上嘶鸣,今天已成了我们的粮食。当它从枝头坠落,我们一拥而上,它振翅的力道能掀翻好几个兄弟,但我们从不退缩。现在这片半透明的翅膀在队伍里传递,像一面凯旋的旗。
前方,一条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沟壑,于我们便是天堑。没有犹豫,最前面的工蚁探身而下,用颚紧扣边缘,第二个紧接着抱住第一个的腰,一个接一个,我们以身体为材料,瞬间编织成一道黑色的悬索桥。后续的队伍,包括那些用大颚紧紧衔着白色幼蚁的保育员,以及合力扛着虫卵的伙伴,便从这柔韧而坚固的桥上安然渡过。这不是牺牲,这是算术;个体的短暂悬挂,换取了种群存续的通途。这何尝不是我们的力学,我们的工程学?
想起昨天的那场战斗。我接到指令:东南方向四十五度,三点六米,一只刚脱壳的秋蝉坠地,肉质饱满。信息素在空气里拉出了一条看不见的高速公路,我沿着它奔跑,腿节敲在沙粒上发出细碎的鼓点。抵达时,战场已铺开。蝉还在抽搐,透明的翅像两柄被折断的剑。兄弟们围成圆阵,先撕咬关节——那是它最脆弱又最疼的部位。我冲上去,用大颚钳住一根触角,像拔河一般往后坠。蝉发出哀鸣,我能感到那股震动顺着触角传进我的胸腔,像低音炮。十秒后,它不再挣扎。这猎物,被我们撕成碎片扛回了家。
至于前天,我参与的,则是对一条蚯蚓的征伐。那庞然大物在雨后误入了我们的巡逻区,它翻滚的身躯对我们而言不亚于地龙翻身。我们一拥而上,不凭蛮力,而凭一种精准的战术。有的死死咬住它的环节,固定其身;有的则寻找它柔软的体节,注入微量的蚁酸。它挣扎,翻滚,但每一处身体部位都攀满了誓不罢休的我们。最终,这巨大的“肉山”静止了。我们并未立刻将它分解,而是唤来更多的同伴,齐心协力,将这前所未有的战利品拖回巢穴的深处。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残忍,而是一种面对生存必需品的、近乎庄严的平静。
我们的城市建在地下,那是迷宫般的隧道与宫室,有育婴房,有粮仓,甚至有专门安置同伴遗体的“墓室”。而我的某些切叶蚁同胞,更是了不起的农夫。它们将新鲜的叶片剪下,运回巢中,咀嚼成浆,作为培养基来培植真菌。它们世代传承着这门技艺,如同人类照料他们的稻田与麦苗。这是我们延续了千万年的“农耕”。有时我想,当第一只蚂蚁把第一片叶子搬进洞穴时,可曾想过这是在开创文明?还有那些饲养蚨虫的部落,它们呵护着这些“奶牛”,驱赶天敌,然后在恰当的时机,用触角轻轻敲打蚨虫的背部,换取一滴晶莹的蜜露。这难道不是最古老的畜牧业吗?
突然,警报传来——前方发现红蚁。队伍瞬间收缩。兵蚁们放下负担,颚刀大开。我紧紧护住怀里的蛹。战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爆发了。没有宣战,没有谈判。红蚁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像黑色的洪流迎上去。颚与颚相撞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酸液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一个兄弟死死咬住红蚁的触角,哪怕身体已被撕成两半;另一个抱着敌人滚下土坡。这就是我们的战争,为了领地,为了食物,为了让巢穴深处的女王能继续产下延续族群的卵。总而言之,这是我们的生存之战。蚁群战争的残酷,与人类史书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征伐相比,反而更多了一层赤裸的真实。
终于,我们守住了通道。拖着伤亡的同伴,队伍继续前进。雨点开始砸落,世界变成一口鼓。我们在最后一刻冲进新巢,躲在加深后的巢道里,头顶是厚厚的土层。外面雷声轰鸣,雨水顺着通道的设计流走,巢内干燥温暖。我把蛹轻轻放进育婴室,转身加入修复工事的队伍。我们传递土粒,加固墙壁,井然有序。是了,这就是我们的文明。没有文字,但信息素就是我们最精准的语言;没有国家,但蚁后统治下高度分工的社会就是我们最稳固的政体;没有科学技术,但种植、畜牧、建筑的知识通过基因代代相传。
我时常在想,当人类的巨足轰然踏下,遮蔽我们头顶的天空时,他们可曾低头看见这泥土上的微光?他们以文字、城市、金属来定义文明,以为文明必须建立在复杂的大脑之上,必须留下不朽的典籍。于是人类认为,这个星球上只有他们一种文明。可是,若以社会的复杂度、分工的精细度、改造环境的韧性,乃至为集体存续而牺牲个体的精神来看,我们蚂蚁的文明,已在这星球的表皮之下,默默运行了上亿年,比整个人类历史漫长得多。在我眼里,所谓“人类文明”的摩天楼、股市、互联网,不过是放大版的蚁穴、气味标记和化学信号。人类把历史写在纸上,我们把历史写在泥土里;人类用火药打仗,我们用蚁酸。谁更残酷?谁更精巧?谁更长久?
这大地上奔走的每一只蚂蚁,都是另一个文明的子民。我们不懂哲学与诗歌,但我们用身体书写着生存的史诗。我们的历史,镌刻在每一次迁徙的道路上,每一场战争的伤亡里,每一座地下城市的扩张中。我们的每个家族成员,都有各自特有的职责和使命,有着不知疲倦的体质和干劲。一次次洪水无情来犯,一次次火海绝地逢生,一次次举家迁徙家园重建,我们从未退缩。只有勇往直前,生死不变的方向。只有精诚团结,生死不变的信仰。
世界对我们来说,很大很大,大得让我们不知边界在哪儿?无垠的大地上,我们编织着生存的网。忙碌,成了一生的写照和标签。我们的文明,就在这永不停歇的劳作与协作中,无声而坚韧地延续着,如同地底深处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