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 柳白】

中国与海合会自贸协定谈判已进入第三个十年，距离落成还有多远？中方的最新表态，再次给人们注入了强大的信心——中海自贸协定谈判各方面条件基本成熟，到了临门一脚，作出决断的时候。

这是中方首次以“临门一脚”形容中海自贸协定的谈判进展。

中海自贸协定谈判历经二十载波折，从“快马加鞭”到“临门一脚”，既是双方战略耐心与务实合作的缩影，也是当前国际形势下共同利益的必然选择。

中海自贸协定谈判经历了哪些波折？一旦落地，又将给眼下这个充满着不确定性的世界，带来些什么？

这“临门一脚”能否破门，考验的不仅是中海关系，更是海合会内部的稳定和决心。

突破前夜？

海合会全称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GCC），是海湾地区最主要的政治经济组织，成员国包括阿联酋、阿曼、巴林、卡塔尔、科威特和沙特等。据外交部网站消息，12日至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应邀访问阿联酋、沙特和约旦。

这是今年以来，在走访非洲、中亚、欧洲等地后，王毅对中东地区的一次集中访问。

值此之机，延宕多年的中海自贸协定谈判能否迎来转机和突破，备受各界关注。

当地时间14日，王毅在利雅得会见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秘书长布达维时指出，中海自贸协定谈判已持续20多年，各方面条件基本成熟，到了临门一脚，作出决断的时候。

王毅说，当前保护主义抬头、单边主义盛行，自由贸易遭受冲击。在此形势下，中海达成自贸协定，将对外发出捍卫多边主义的有力信号。

王毅在利雅得会见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秘书长布达维。 外交部

布达维也表示，海方愿同中方早日达成海中自贸协定，对明年在华召开的第二届中阿峰会、中海峰会充满期待，愿同中方加强沟通，推动峰会达成更多成果。

中方发出的信号很快被捕捉到。

在路透社看来，这是中方在“敦促”（urges）海合会向前推动谈判，尤其是在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抬头、自由贸易正“面临冲击”之际。

香港英文媒体《南华早报》注意到，这并非王毅此番中东之行首次提及自贸协定一事。

在13日访问阿联酋时，中方便表示希望阿联酋能够帮助推进中海自贸协定谈判，以便早日达成共识。阿联酋也给出了积极回应，强调阿方“愿意在此事上发挥积极作用”。

二十载曲折历程

难，是真的难。

要理解各方的殷切期待，就不得不回顾中海自贸协定谈判之曲折。

用一句话形容，便是“一再启动、反复停滞、久拖未决”。

早在2004年，中国便与海合会启动了关于自由贸易协定的多阶段谈判。这是中国最早推进的区域自贸谈判之一，目的是建立涵盖货物贸易、服务贸易、投资便利化的区域合作框架。

2004到2009年间，双方完成多轮磋商，但因海合会内部协调困难、成员国优先推进与欧盟的自贸谈判等原因，谈判在2009年前后事实上陷入停滞。

2014年1月，中方领导人在会见来华访问的海合会代表团时表示，中国农历马年即将到来，希望双方快马加鞭，早日签署协定。

2016年曾是中海谈判的关键推进年，双方在当年密集开展多轮谈判，并曾明确“加快谈判节奏，力争年内达成协议”的目标，但最终未能实现突破。

2022年1月，中方再次提到，中海双方一致同意尽快完成中海自贸协定谈判。

2024年2月，商务部部长王文涛在阿联酋会见沙特商务大臣卡斯比时表示，愿同沙方进一步促进双边贸易往来，扩大双向投资规模，加快推进中海自贸协定谈判。

截至2024年底，中海自贸谈判共进行了十一轮，最近一轮谈判于2024年10月15日至18日在广州举行，双方围绕货物贸易、服务贸易、投资等核心条款达成多项共识，原计划当年年底前完成签署准备。

这份酝酿中的自贸协定，对双方的好处显而易见。

2004年启动谈判时，中国是海合会的第三大贸易伙伴，贸易额预计超过200亿美元。到2020年，中国已取代欧盟成为海合会最大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超过1610亿美元。

分析指出，海湾地区是支撑中国经济崛起最重要的能源来源地，同时该地区也凭借其连接亚洲与欧洲的战略位置，在全球贸易中占据关键地位。阿拉伯海湾国家还希望搭上“一带一路”倡议的快车，深化双方在金融、航空、基础设施、可再生能源和通信领域的投资与合作。

阿联酋智库EPC（Emirate Policy Center）在2022年3月发表的一份报告中写道，海湾国家越来越相信，美国这一传统地区安全保障者正在减少对中东的承诺，并将战略重心转向印太地区。

报告称，尽管海湾仍是全球石油市场的支柱，但海合会成员国认为，美国已不再在经济或地缘战略层面优先关注该地区。因此，海湾国家更愿意将中国视为关键发展伙伴。

海合会国家还认为，美国更关注海湾国家与中国在安全、技术和人工智能领域的合作，而非贸易本身。

更重要的是，与中国签署自贸协定，无疑将助推海湾国家自身的经济多元化战略，被海湾国家视为后石油时代转型与中国经济发展和“一带一路”对接的迫切需要。

无独有偶，国际时政分析平台“The Asia Cable”也给出了类似评价。

该平台16日发布报告称，中国与海合会国家多次重申深化合作、扩大双边关系的共同意愿。沙特“2030愿景”和科威特“2035愿景”等国家发展战略，都强调发展医疗、旅游与酒店业、金融和零售等产业。

包括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在内的海湾领导人，也毫不掩饰希望将本国发展规划与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对接的意愿。

海合会协调失灵

显然，这项协定之所以迟迟未能落地，并非因为任何一方缺乏兴趣。

2024年1月，沙特媒体《中东报》援引中国驻沙特大使的话称，自贸协定条款已“敲定90%”，但仍需要双方展现更多“灵活性”。

究竟是什么让这一进程拖延了整整21年？

中东地区动荡的环境固然是重要的外部因素。

比如2009年是“阿拉伯之春”爆发前的关键酝酿期，中东地区政治与安全局势已出现显著动荡，直接冲击了海合会的谈判优先级。

不过，外部的风浪并非全部。比地区局势更复杂，也更根本的挑战，或许源于海合会自身肌体之内。面对以色列时，经常一同发声的海合会，在面对其他问题时，仍有不少分歧。

9月15日，阿拉伯－伊斯兰国家紧急峰会发表联合声明，谴责以色列袭击卡塔尔。视觉中国

首先是海湾国家对于保护本国产业的权衡。

自贸协定的目标是降低关税等贸易壁垒，促进与不断深化的双边关系相匹配的经济往来，这意味着更多海合会企业进入中国市场，同时更多中国企业进入海湾国家。

但这引发了部分海合会国家的担忧。

路透社曾提到，2024年5月谈判陷入停滞的原因，在于沙特对中方提出的免税出口清单表示担忧，沙特担心廉价中国产品可能冲击其打造工业强国的雄心，反映出海湾国家在经济多元化领域面临的结构性困难。

在整个海合会范围内，摆脱对能源出口依赖的进展一直不平衡。

阿联酋已将自身定位为面向中东、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区域贸易枢纽，其自中国的进口甚至超过出口。

但就整体而言，海合会仍严重依赖碳氢能源出口。

在海湾国家持续推进“去能源化”的背景下，保护国内产业对于实现真正多元化的经济结构至关重要。随着美国关税政策施压，海湾领导人不得不权衡：那些在其他市场受阻的中国出口，是否会转而涌入海合会市场。

即便这一担忧得到解决，海合会内部协调失灵仍是核心障碍。

自贸谈判需要海合会六国统一立场方能推进，但“自贸协定在国外签署，却往往在内部打仗”——这也是海合会正面临的挑战。

尽管海合会对外可作为整体进行谈判，但能否统一内部立场，解决集体行动难题，是关乎中海自贸协定前途的关键所在。

然而，这种协调困境，深植于海湾地区复杂的地缘政治格局之中，谈判进程屡屡因此搁浅。

2017年6月，非政府组织成员游行 抗议沙特等国宣布与卡塔尔断交。视觉中国

2017年爆发并持续数年的卡塔尔断交危机，便是对其内部凝聚力的重大打击。

当年6月，巴林、沙特、阿联酋、埃及等国以“支持恐怖主义”“破坏地区安全”为由宣布与卡塔尔断交。卡塔尔则强硬且不妥协的立场，为打破孤立并确保物资供应与国家安全，卡塔尔转而务实靠拢伊朗，于2017年8月宣布全面恢复两国外交关系。同时，卡塔尔长期对哈马斯保持联系，将其作为提升自身地区影响力的重要筹码。

直到多年后的2023年，卡塔尔与阿联酋重新互开使馆，才标志着断交危机彻底化解。

“和”的表象之下，各国步伐的参差，依然是横亘在达成统一立场前的现实沟壑。

“The Asia Cable”的亚历克斯·金茨（Alex Gintz）认为，在海合会内部，成员国在国内与对外政策优先事项上存在显著分歧，而贸易带来的收益也明显不对称。

沙特拥有海合会中规模最大的公民人口（约3200万），尤其关心如何确保本国公民就业并参与国家经济建设。相较之下，阿联酋约1100万人口中近90%为外籍劳工，在涉及经济政策时，并不用过多考虑本国公民群体带来的压力。

因此，阿联酋在面对欧盟、中国等外部力量的诉求时显得更为灵活。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海合会国家在自贸谈判领域，迫切性也并不一致。

对卡塔尔来说，由于其与其他海合会国家之间缺乏深厚的合作传统，最关键的经济合作支柱已通过双边方式得到保障。例如，中国与卡塔尔已签署两份为期27年的协议，每年从该国购买合计800万吨液化天然气。

在这种情况下，从多哈的角度看，海合会层面的自贸协定重要性有所下降。

金茨说，随着沙特、阿联酋和卡塔尔这三大海合会力量在利益和关切点上的分化，双边协议变得更具吸引力，也更容易实现，尽管各方仍普遍认同中海自贸协定带来的象征性意义。

希望仍在

虽然困难重重，但曙光已来。

阿联酋智库EPC注意到，中方承认与海合会达成自贸协定面临严峻挑战。但同时始终展现出了克服障碍、完成这一关键协议的强烈意愿。

5月27日，东盟-海湾合作委员会-中国峰会。视觉中国

分析指出，当前地区经济与地缘政治环境，也有利于推动中国与海合会成员国达成自由贸易协定。例如，中海在太阳能、风能和水电等清洁能源领域的合作不断深化，海湾国家在能源转型过程中高度依赖中国技术和资本，沙特计划到2030年实现50%的能源来自可再生能源。

业内人士认为，预计中方将继续推动加快谈判进程，而与亚洲最大经济体（中国）建立自贸区，将使海湾地区成为中东新地缘经济秩序的重要引擎，并转型为区域物流和贸易枢纽，充分受益于不断加深的经济相互依存。

二十年的谈判历程，恰如一场跨越时代的长跑，映射出国际格局的深刻变迁，与双方持之以恒的战略耐心。

踏出“临门一脚”，完成中海自贸协定谈判，不仅将释放巨大的共同发展红利，更是向世界发出反对割裂、维护多边主义与自由贸易的强有力信号。

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何咏前5月29日表示，中方同东盟已全面完成自贸区3.0版升级谈判，正推动早日完成同海合会的自贸协定谈判，合作前景十分广阔。

机遇之门已清晰可见。这一次，海合会能把握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