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江河穿城而过。图/胡光银
2025年6月5日清晨,重庆綦江,整座城市在旭日东升中渐渐苏醒。位于文龙街道九龙广场北侧的綦江农民版画院二楼的窗棂上,晨光斜着穿过老梨木刻板的缝隙,将展厅一幅幅版画的轮廓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
展厅尽头的一间工作室里,綦江农民版画传承人刘月正以刻刀唤醒沉睡的梨木。刀锋游走间,版画《綦韵》的朱砂轮廓在斑驳墙面流转,阴刻的线条镌刻着巴渝先民的船工号子与千年盐道记忆。
这幅浸透五色颜料的木刻长卷,恰似綦江发展的基因图谱——青黑河脉诉说着綦江的源远流长;红色映照着革命烽火;翠绿生长着改革春芽;金黄凝结着乡村振兴的丰饶;绛紫如矿脉深处的火焰,从东汉采煤窑址的炭痕中升腾,在当代页岩气井架的钢铁骨骼间流淌。整幅长卷里,银白色的动车组劈开晨雾呼啸而过,古老刻痕与现代轨迹在田野上空交汇成历史的经纬。
明清以来,綦江农民版画以刀为笔、以色为墨,不仅定格了巴渝山水的沟壑肌理,更在方寸之间刻录下社会变迁的磅礴史诗,让“綦”字所蕴含的千年文明在时代洪流中焕发新生。
刀笔春秋
綦江,古称夜郎溪、僰溪、南江。
“綦江”最初指綦江河,因河而将行政区划命名为“南平綦江长官司”。而后,南平綦江长官司改为“綦江县”,乃至今天的“綦江区”。这条綦江人民的母亲河,不仅滋养出“川南粮仓”的沃野千里,更在崖壁与木纹间镌刻下绵延千年的文明密码。
在文龙街道亭和村一处悬崖峭壁上,一处名为“七拱嘴”的东汉崖墓群格外引人关注。在墓室内和墓室周边的石壁上,车马图案依稀可见。最大墓室背面的石壁上有两处壁画,一处刻画的是一个包着头巾的男性半身像,另一处刻画的是3只类似马、孔雀、牛的动物和一个戴着官帽的半身人像。
綦江农民版画传承人李成芝的版画作品《苗家情歌》与东汉崖墓群遥相呼应,刀法间流淌着跨越千年的生命律动。这种跨越,伴随着綦江一系列版画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逐渐走向世界舞台,让世界开始发现这座西南小城的艺术宝藏。从此,綦江农民版画不再是深闺中的明珠,而是踏上了连接传统与现代的征程。
李成芝正在制作版画
20世纪80年代,李成芝等老一辈艺术家在古南街道的农舍里,开启了一场静悄悄的艺术革命。他们将民间木刻的质朴与学院派的严谨相融合,用最普通的梨木板和廉价的广告颜料,在粗糙的木纹间培育出艺术的春芽。
进入新时代,菜农刘芹佛10年前放下锄头拿起刻刀的瞬间,正是这场艺术革命最生动的注脚——作为綦江农民版画创作者,锄头是他的生活,刻刀是他的热爱,他在河边就地取材,用石头代替木板,既将石头打磨成艺术品,又在石头上拓印成画,当下乡村振兴的一幕幕场景,农民生活的时代变迁都被他绘进一幅幅版画里,刻成流动的乡村博物馆。
时代的浪潮推动着綦江农民版画不断破圈。2024年11月,在坦桑尼亚中国文化中心开展的“山水重庆·美丽乡村”綦江农民版画展上,坦桑尼亚观众对着丙烯颜料印制的《秋收》啧啧称奇。他们惊叹的不只是水墨意境的再现,更是綦江人将传统刀法与数码技术完美融合的智慧。展厅里,动态版画中摇曳的玉米秆,让观众仿佛能闻到巴渝大地的泥土芬芳。
粉印版画《美丽的家乡》。图/李宗顺
近年来,綦江农民版画多次在全国大赛中大放异彩,已有1500多件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各大省(市)博物馆、中国驻外大使馆和国外美术馆收藏。綦江农民版画家还应邀赴美国、日本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交流、展出作品。
綦江农民版画在产生越来越大影响的同时,綦江区委、区政府也将对这份文化瑰宝的珍视,化作实实在在的传承。
5月19日,在綦江区实验幼儿园,20余名儿童正专心地体验綦江农民版画非遗技艺。拓印间,作为指导老师的刘月不停为孩童“传道授业解惑”,希望这项蜚声中外的非遗技艺在孩子们心中播下传承的“种子”。
每周三,綦江农民版画院都会举办创作课。近20年来,2万名学员从这里走向世界,其中有菜农、退休工人、学生,还有来自俄罗斯的艺术学徒。
从东汉崖墓群到坦桑尼亚展厅,从菜农的锄头到数码技术,千年来,綦江农民版画一直用刀锋讲述着一个永恒的故事:真正的非遗传承,不是标本的封存,而是让历史的基因在现代土壤里重新发芽。
铁血长歌
刘月最近准备完成的,是一幅与王良军长有关的版画。
版画《王良是一个好干部》。图/刘月
在綦江农民版画的长卷里,总有一抹红色格外炽烈。这抹红色不是颜料,而是流淌在巴渝大地血脉中的革命基因。
当6月5日我们采访的脚步踏上王良故居的青石板,触摸到红军长征路线上的马蹄印时,方能读懂綦江人如何将历史的烽火淬炼成发展的动能,让红色基因在新时代绽放出新的光芒。
走进永城镇中华村,王良故居的木门吱呀作响。1927年的那个血色清晨,22岁的王良从这里策马出征。谁也没想到,这扇门扉开启的竟是共和国将星陨落的序章。故居展柜里,那支蒙着历史尘埃的勃朗宁手枪,仍在诉说着黄洋界保卫战弥漫的硝烟——彼时,担任红四军十一师三十一团一营一连连长的王良指挥部队与敌军顽强作战,保卫了红色根据地。
沿着綦河溯流而上,在距离永城镇几十公里的石壕镇,1935年1月,中央红军长征途经綦江,红一军团团部在这里驻扎。
“5位红军战士长眠于此,其中有位就是红军司务长……”綦江区石壕红军烈士墓前,石壕镇综合文化服务中心原主任赵福乾为我们讲起红军在石壕镇的故事。
今年62岁的赵福乾,和父亲先后守护烈士墓30余年。
“石壕镇是红军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我们从小听着红军的事迹长大。”他说,自己退休后,只要有需要,就化身红色讲解员。
“在长征过程中,中央红军红一军团向綦江挺进,盯防川军和贵州盐防军。为掩护受伤的战友突围,司务长身负重伤,落入盐防军之手。”一字一句讲述的都是赵福乾牢记在心的红色故事。
同样让人们牢记在心的,还有重庆最早的基层党组织——中共綦江支部。
中共綦江支部旧址(邹进贤故居)位于綦江区古南街道。1926年春,当邹进贤、霍步青等人在这里点燃革命火种时,恐怕未曾想到,这簇火苗会以燎原之势照亮整个巴渝大地。在旧址的展厅里,复原的秘密印刷所,油墨香早已穿越时空,与当代版画院的丙烯颜料气息悄然相融。
丝网版画《希望歌》。图/刘月
在綦江农民版画院的创作室,非遗传承人李成芝最近正带着学员们雕刻《红色记忆》系列。他们用传统套色技法,将王良故居的马鞍、红军路的银杏叶、党支部旧址的油灯,层层叠印在宣纸上。
“你看这抹朱红,是用綦江本地辣椒制作的颜料,越晒越鲜艳,就像我们的革命传统。”李成芝指着画中渐变的红色说。
通过版画创制红色作品,只是綦江传承红色资源的独特方式之一。近年来,綦江区对红色资源加以活化利用,将全区170多处红色遗址中的20多处串联成“重走长征路”“行走小课堂”等研学线路,开发出“红军餐”“支前体验”等沉浸式课程,熏陶着广大党员干部和青少年。
振兴密码
在綦江农民版画院的展厅里,一幅题为《农忙曲》的巨型版画总能吸引观众驻足。画面中,金黄的稻田与转动的风车相互交织,穿插其间的既有头戴草帽的农人,也有操作机械的“新农人”。这幅作品恰似綦江乡村振兴的隐喻——当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科技文明在巴渝大地上碰撞,迸发出的不仅是色彩的交响,更是綦江破译振兴密码的生动实践。
《农忙曲》。图/罗玉梅
如今,在距版画院不到10公里远的綦江区生态农业科创园,版画里的“数字农业”构想正变为现实。
这种跨界融合催生出独特的产业生态。在东溪镇,花生种植基地与版画工坊比邻而居。农民们白天下地操作智能农机,晚上拿起刻刀创作《花生丰收图》。当地售卖的“东溪花生”的包装上,也印着农民版画元素的二维码。
在綦江乡村振兴的棋盘上,人才是最关键的棋子。近年来,綦江通过实施人才返乡计划,以乡情为纽带、产业为平台,吸引2000余名在外人才返乡创业。其中,返乡创业者彭纯亮的故事颇为典型。
走进綦江区古南街道“奇妙村”,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画卷在眼前展开。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行,道路旁是被改造成文创场馆的古朴农舍,墙上绘制着以《山海经》为主题的奇幻涂鸦,神话里的奇珍异兽活灵活现。
打造奇妙村的正是彭纯亮。
“我毕业于香港大学,从事学前教育多年,非常清楚劳动教育、自然教育和传统文化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彭纯亮表示,2022年,在返乡后经过多方走访调研,他投资1000万元打造了“奇妙村”项目。
在彭纯亮的精心打造下,奇妙村经过3年的改造,如今不仅拥有了美丽的田园风光,还推出了趣味游戏、露营自助烧烤、非遗手工体验等丰富多彩的团体活动,吸引众多游客前来体验。
奇妙村改造后的农房。图/成蓉
此外,奇妙村还积极与綦江区文化馆、綦江农民版画院展开深度合作,招募了18位老中青艺术家,通过举办乡村摄影、乡村写生、乡村书画展等特色活动,不断丰富乡村文化产品和文娱活动。
綦江的乡村振兴人才方阵不单有“归雁”,更有本土成长起来的“头雁”。綦江区隆盛镇振兴村党总支书记胡远勇,人称“李子书记”“花卉书记”,就是綦江本土成长起来的乡村振兴“头雁”。
振兴村曾因山坡多耕地少、缺乏支柱产业,导致村民纷纷外出务工,振兴之路艰难。2018年,退役后的胡远勇上任,与年轻村干部外出考察“取经”,发现村里适合种李子。他挨家挨户讲道理、算经济账,说服村民流转土地试种。如今,3100余亩李子成“金果果”。前两年,胡远勇发现花卉市场行情不错,又依托村集体经济成立公司发展花卉产业。
2024年,胡远勇趁热打铁,依托花果产业,在村里打造赏花节、采摘节,吸引游客超5万人次。村民纷纷回乡创业,跑山鸡养殖、餐饮客栈等逐渐兴起。未来,他计划依托花果产业打造特色乡村文旅品牌,让花果产业持续“生金”。
乡村振兴,不仅产业要兴,文化更要兴。如今,每当夜幕降临,綦江河畔的“版画灯光秀”准时上演。激光投射出巨大的版画长卷,从东汉渔樵到智慧农业,从红军长征到乡村振兴,光影流转间,一座西部小城的千年跨越跃然眼前。
破茧新生
在綦江农民版画院的版画《綦韵》长卷里,朱砂勾勒的齿轮与青绿晕染的青山并置,银白动车组从卫星发射基地旁呼啸而过。这幅充满象征意义的作品,恰似綦江工业转型的视觉密码——当刻刀剖开历史的年轮,这座三线建设老城正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在产业跃迁的画布上重绘未来。
清晨的綦江花坝村,宁静而美好。图/张玮
在綦江区三江街道,有一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重庆钢丝绳厂旧址。这里,曾是无数工人挥洒汗水、追逐梦想的地方,也是王夏一家三代人坚守与奉献的见证。
王夏是綦江区三江街道重绳社区党支部书记,他与重庆钢丝绳厂的缘分,要追溯到60多年前。
1960年,重庆钢丝绳厂从南岸迁至綦江三江菜坝(今三江街道),王夏的爷爷跟随工厂来到这里,成为第一批建设者。
“那时,工厂刚刚起步,条件艰苦,但爷爷凭借坚韧的毅力和精湛的技艺,在岗位上默默耕耘,见证了工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历程。爷爷常说,工厂就是他的第二个家,每一根钢丝绳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王夏说。
到了王夏父亲这一代,工厂已经成为綦江的支柱,这一时期正是工厂的辉煌时期,产品畅销全球40多个国家和地区,多次荣获国家、省(市)级表彰奖励。
那时的綦江,是当之无愧的“西南工业脊梁”。
粉印版画《光明使者》。图/刘月
齿轮厂、铝厂、钢丝绳厂的轰鸣声24小时不歇,綦江拖拉机站的红旗牌卡车源源不断地穿梭在川黔公路上。但荣光背后,产业结构的隐患已悄然滋生。进入新世纪,企业经营体制与国内外市场不相适应的状况逐渐显现,重庆钢丝绳厂逐渐陷入困境。2006年,工厂被批准为重庆市最后一批政策性破产企业之一。2008年,工厂正式破产,大批工人失业下岗。这座西部小城如同被刻刀过度雕琢的木板,开始显现裂痕。
从2016年开始,綦江区委、区政府在对全区工业充分调研后,制定推出了“三色转型图”:红色代表必须淘汰的落后产能,黄色是待改造的传统产业,而大片留白的区域,等待着新兴产业的画笔。
这场转型犹如版画创作中的“刻除”工序,需要精准的力度与决绝的勇气。此后,綦江用三年时间淘汰钢铁产能120万吨,同时投入38亿元实施“千企技改”工程。在重庆钢丝绳厂旧址,王夏看着工作20多年的器械被拆解,却在新建的智能车间里,见证了“5G+工业互联网”如何让生产效率提升300%。这种撕裂与重生,恰似版画创作中必须经历的“上板”阵痛——唯有剥去旧漆,方能迎接新彩。
从2023年开始,王夏四处收集重庆钢丝绳厂的老物件。他走访了曾经的工人,还联系了工厂的老领导,获取了一些珍贵的历史资料、物件和照片。经过一番努力,由原来的工厂厂房改造的名为“厚城会馆”的陈列馆在2024年终于建成。走进陈列馆,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墙上挂着的老照片,展示着工厂的发展历程;展柜里的旧物件,诉说着工人们的奋斗故事。
每次有观众到陈列馆参观,王夏总爱向参观者展示一件特殊展品:1982年重庆钢丝绳厂职工自办的油印报。泛黄的纸页上,“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口号依然醒目。
事实上,这种精神火种,一直在綦江人身上持续燃烧。2022年重庆山火期间,綦江造消防无人机连续72小时执行侦察任务;在川渝特高压工程建设中,綦江电缆企业攻克关键技术,将产品送上世界最高电压等级的输电线路……
这些成就,正是綦江人传承“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精神的生动体现。从老一辈工人的默默奉献,到新一代建设者的勇于创新,綦江人用行动诠释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担当。
随着工业的转型升级,綦江老工业基地逐渐焕发出新活力。綦江高新区的新能源汽车驶下生产线,卫星部件从智能工厂发往太空,煤矿关停后,地下页岩气开始在管道间流淌……如今,这座老工业城市终于读懂了自己的振兴密码:真正的产业升级,不是对过去的否定,而是让三线建设的荣光在数字经济时代焕发新生。就像农民版画需要反复套色才能呈现瑰丽,綦江的转型之路也历经刻除、上板、刻制、印制的完整工序。
如今,站在綦河之滨眺望,但见齿轮咬合的工业血脉与卫星划过的苍穹轨迹,正在版画般的天地间交织成壮美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