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的山水画卷甫一展开,吕文扬便觉得此行值当了。飞机落地,他习惯性地取出随身携带的清单,逐一清点行囊,仿佛要将这旅程的每一寸都纳入精密计算。而另一边的段元,却正手忙脚乱把一堆明信片、小挂饰塞进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拉链被撑得勉强合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吕文扬瞥了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段元的世界,向来由无数新鲜碎片拼凑而成,如他镜头里瞬息万变的光影。
西街的喧嚷扑面而来,霓虹与彩灯编织成一张光怪陆离的网,兜头罩下。段元瞬间被点燃,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循着网红奶茶店明艳的招牌和人流,几乎要一头扎进去。吕文扬却下意识地皱了眉,喧嚣声浪让他感觉连呼吸都粘稠起来。他目光逡巡,下意识避开了人声鼎沸的繁华处,却在街角一条幽暗狭窄的巷弄深处,望见一盏昏黄如豆的小灯——灯下守着一位皱纹深刻如沟壑的老奶奶,守着一个小小的酸梅汤摊子。那汤色乌沉,盛在粗瓷碗里,几粒梅子沉浮其间,朴拙得近乎简陋,却有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固执地穿透了街市的油腻。
“尝尝这个吧。”吕文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段元将信将疑地接过碗,只啜了一口,眼睛立刻睁圆了。那酸梅汤滋味清冽,酸得透亮,甜得含蓄,如同一股山涧清泉骤然冲开味蕾的淤塞,洗尽一路风尘与喧嚣。“这……这比那些网红奶茶地道多了!”他惊叹,又灌下一大口,仿佛要把这最朴素的滋味刻进喉咙深处。
次日漓江之上,竹筏轻摇,破开一江澄澈碧水。段元早已化身成忙碌的精灵,手机镜头不断捕捉着两岸变幻的叠翠山峦,时而俯身贴近水面,时而高高举起手臂,仿佛要将整片山水都框进那方寸屏幕里。快门声清脆地敲打着宁静的江面。吕文扬却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青碧的水波之上,那里倒映着山的轮廓,云的游走,竹筏的影,还有段元晃动不休的身影。水中的倒影摇曳、模糊,却有一种奇异的真实感,比岸上轮廓分明的山峦更显出几分流动的生气,仿佛山的精魂在水中悄然呼吸。
“看水里的山,是不是比岸上的更活?”吕文扬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水波里的另一个世界。
段元正专注于镜头里的构图,闻言一怔,视线茫然地从手机屏幕移开,投向水面。那水中的山影被涟漪揉碎,又聚合,光影迷离,难以捉摸。他有些困惑地摇摇头:“虚的,晃得厉害,怎么拍都拍不实啊。”
吕文扬嘴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再言语,却忽然探出手臂,五指微张,缓缓没入沁凉的江水中。江水温柔地包裹上来,清冽的触感从指尖迅速蔓延至臂膀,像无声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一种奇异的宁静与笃定感,自那冰凉的触碰中油然而生。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漓江水的魂魄也吸入肺腑。段元恰好捕捉到这个瞬间,下意识地按下快门——照片里,吕文扬的手浸在碧水中,水面倒映着青山和他宁静的侧影,虚与实,在此刻奇异地交融共生。
返程前的黄昏,他们再次踱进那条深巷。暮色里,老奶奶的小摊像一幅褪色的旧画。段元特意买了两大罐酸梅汤,又郑重地要了那手写的方子,薄纸上的字迹歪扭却认真。他小心折好,仿佛收藏的不是一张纸,而是能随时开启这段旅程与滋味的密钥。吕文扬则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厚实的速写本,翻到空白页,铅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游走,发出沙沙的细响。寥寥数笔,巷口的石阶、老奶奶佝偻的身影、那盏昏黄的灯,还有摊子上那几只粗瓷碗的轮廓便跃然纸上。没有艳丽的色彩,只有朴拙的线条,却勾勒出比照片更深沉的气息。老奶奶凑近看着,沟壑纵横的脸上缓缓绽开笑容,如同秋日里盛开的菊花,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吕文扬的臂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十年光阴无声流淌。在段元家中一面特别的墙上,几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静静贴着:年轻的他举着手机在漓江竹筏上忘情拍摄,吕文扬的手正探入碧水,还有一张是西街深巷口模糊的灯影。旁边则是一张新些的全家福:已然沉稳许多的吕文扬和段元,身边站着眉眼含笑、气质温婉的妻儿。照片下方,压着一张边缘毛糙、字迹已有些洇开的纸条——正是当年那张酸梅汤方子。
厨房里飘出酸甜交织的熟悉气息。段元的小女儿正踮着脚尖,在母亲温和的注视下,学着将乌梅、山楂和甘草仔细投入咕嘟冒泡的锅里,小手笨拙却认真。段元望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又转头看向墙上照片里那只探入漓江碧水的年轻的手,以及水中摇曳迷离的山影。他心头蓦地一动,轻轻碰了碰身旁吕文扬的胳膊,声音低缓如同自语:
“老吕,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吕文扬的目光掠过墙上那些凝固的时光碎片,掠过照片里水中朦胧却生动的倒影,最终落在厨房里那氤氲着酸甜雾气的小小身影上。他微微颔首,眼底沉淀着温润了然的光,如同漓江深流的碧水。
当年江心那一掬碧水,山影在指缝间摇晃而迷离,却将最真实的凉意刻进了他的骨血;虚像深处原来藏着最顽固的实相,如同那碗深巷酸梅汤的滋味,多年后仍在女儿小心翼翼搅动的小锅里,固执地弥漫开来——人间至味,往往不在追逐的焦点里显影,而在脚步放慢时,那悄然沉淀于心的、无法被镜头框住的清冽与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