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沪上到瑞安,先见着一城池的烟火气
高铁从上海虹桥站出发时,正是清晨七点。车窗外的天空像块被水洇湿的灰布,高楼大厦往后退着,退成模糊的线。我这上海人,惯了陆家嘴的玻璃幕墙映着云走,惯了地铁里人挤人时衣料摩擦的声响,却没想过四个小时后,双脚踩在瑞安的土地上,第一口呼吸竟带着海腥气和糯米甜。
瑞安的车站不大,出站口涌着接人的人,方言像浪潮似的扑过来,听着黏糯,又带着股硬气,像糯米团子裹了层芝麻,嚼起来有脆响。我打了辆车往老城走,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方向盘上挂着串橄榄核雕,车开得慢,路过一条河,河面上漂着绿萍,岸边有妇人蹲在石阶上洗着什么,木槌敲在石板上,“咚咚”声隔了车窗都清晰。
住的民宿在忠义街附近,推开窗就能看见青瓦白墙的老房子,檐角挂着风铎,风一吹,叮铃铃地响。街面上卖小吃的摊子多,有个阿婆支着竹凳卖灯盏糕,铁勺舀了米浆,裹上萝卜丝和肉泥,往油锅里一放,“滋啦”声里金黄的脆皮就鼓起来。我买了一个,烫得直呵手,咬一口,外脆里软,萝卜丝甜津津的,忽然就想起上海弄堂口的油墩子,可这味道又不同,多了点海风的咸鲜气。
头一遭困惑:菜市场里的“海味密码”
到一个地方,我爱先逛菜市场,觉着那是最见烟火气的地方。瑞安的北门菜市场,进去就像跌进了另一个世界。上海的菜场虽也热闹,但多是规整的摊位,这儿不一样,摊位挨着摊位,人挤着人,脚边时不时有湿漉漉的水迹。
最让我犯迷糊的是海鲜摊子。上海人吃海鲜,多是黄鱼、带鱼、螃蟹,认得清。可这儿的盆里,摆着些我叫不上名的东西:有像小章鱼却长着长长触须的,有外壳带刺、颜色发青的贝类,还有一种鱼,眼睛凸在两侧,鳞片细得像碎银。一个戴斗笠的阿公见我盯着看,用方言说了句什么,旁边的摊主翻译:“他说这是‘水潺’,烧豆腐鲜得很。”
我还看见有人买一种暗红色的虾,个头不大,堆在竹篮里活蹦乱跳。摊主说叫“梅童虾”,我心想,这名字倒雅致,像戏文里的角色。可再往深处走,见着有人卖海蜈蚣,一节节的身子在盆里扭着,吓得我往后退了半步。上海的菜场里少见这些“生猛”货色,难怪阿婆们买菜时,手里拎着塑料袋,里头又是螺又是蟹,像是把整片海都提回了家。
困惑的是,这般丰富的海味,瑞安人怎么就琢磨出了那么多吃法?街角有个小店卖鱼丸汤,那鱼丸不是圆的,倒像是用刀削出来的,丢进滚水里,浮起来白花花的。我尝了一碗,汤头清,鱼丸嫩,带着姜味,跟上海的肉圆子汤完全是两码事。后来才知道,瑞安人做海鲜,讲究“鲜而不腥”,葱、姜、黄酒用得精,却不抢了海味的本味,像是给海鲜穿了件合体的外衣,既体面,又透着内里的好。
第二遭困惑:老城里的“新旧 puzzle”
忠义街两边,老房子和新铺子挨得紧。一边是百年的玉海楼,白墙黑瓦,飞檐翘角,门口的石狮磨得发亮;另一边是新开的咖啡馆,玻璃窗擦得锃亮,里头飘出爵士乐。我站在街口,看着穿汉服的姑娘从老书店里出来,转身进了旁边卖文创的小店,竟觉得毫无违和感。
上海的老城厢也在变,可多是拆了旧的盖新的,瑞安却不是。他们好像在跟时间商量着来——老房子修修补补,木梁还是原来的木梁,只是刷了新漆;石板路坑坑洼洼,却没填平,说是留着“岁月的脚印”。有个修鞋的摊子摆在一栋民国建筑的墙根下,摊主是个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手里的锥子在皮鞋底上敲着,旁边的墙上挂着二维码,供人扫码付钱。
让我不解的是,这般“新旧掺着”的活法,瑞安人怎么就过得那么自在?路过一个天井,里头种着棵石榴树,花开得正红,树下摆着张石桌,四个阿公在下象棋,旁边的石凳上,一个年轻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在打字,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棋盘和键盘上,明明是两种时代的物件,却像是长在了一块儿。
后来在隆山公园遇到个遛鸟的大叔,他说:“老东西不能扔,新东西也得接得住,就像这鸟笼子,竹条是老的,可挂笼子的钩子换成不锈钢的了,不碍事,鸟照样唱得欢。”我琢磨着这话,想起上海的石库门,拆了不少,留下的也多是做成了景点,少了些过日子的真味。瑞安人似乎更懂得,老房子不是摆在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能喘气、能长新叶的活物。
第三遭困惑:巷弄里的“慢节奏哲学”
在瑞安待了几天,最大的感受是这儿的日子过得“慢”。上海的早晨,地铁里的人都是小跑着赶时间,瑞安的早晨,街上的人多是踱着步的。有次我赶去看玉海楼,路过一条巷子,见两个阿婆坐在门槛上择菜,一边择一边聊天,语速慢得像拉糖丝,我在旁边站了五分钟,她们才择完一把青菜。
更有意思的是吃饭。上海人下馆子,讲究效率,点完菜恨不得三分钟就上桌。可在瑞安的一家本地菜馆,我点了三个菜,等了快二十分钟。老板端着菜出来时说:“鱼是现杀的,豆腐是现磨的,急不得,慢火炖才香。”同桌的本地人吃得不慌不忙,喝口黄酒,夹一筷子菜,慢慢嚼着,像是在品时间的味道。
我困惑的是,在这个哪儿都求“快”的年头,瑞安人怎么就守得住这份“慢”?有天傍晚在塘河边散步,看见一个渔夫划着小船撒网,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水面上,船桨拨开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半天都没划出去多远。我问他:“这么撒网,能捕到鱼吗?”他笑了笑:“急什么,鱼也要看时辰的,就像人过日子,太急了,容易漏掉水里的好东西。”
这话让我想起在上海的日子,每天踩着点上班,挤着地铁回家,连吃饭都在看手机。瑞安的“慢”,不是偷懒,倒像是一种跟生活讲和的智慧——知道什么该快,什么该慢,就像他们做的红糖麻花,面团要揉得慢,炸的时候却要火候足,急不得也慢不得。
要离开瑞安那天,我又去了忠义街,买了袋李大同的双炊糕,甜而不腻,像极了这几天的日子。高铁开动时,我看着窗外的瑞安渐渐变小,那片青瓦白墙、那条塘河、那些慢悠悠的人影,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三个疑问,其实到最后也没完全弄明白。可这困惑里头,却多了份惦记。惦记北门菜市场里没叫上名的海鲜,惦记老房子天井里的石榴花,惦记塘河边渔夫说的“水里的好东西”。
上海是块快节奏的拼图,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位置;瑞安却像幅水墨画,浓淡干湿都透着自在。或许这世上的日子本就该有不同的过法,就像瑞安人吃海鲜,讲究个“应季而食”,日子也该顺着时辰走,急不得,也慌不得。
我这上海人,回了钢筋水泥的城里,怕是会常常想起瑞安的慢。若你是瑞安人,或是懂这方水土的,不妨说说,这三个疑问背后,是不是藏着瑞安人过了千百年的日子哲学?我等着听你讲,就像等着听风铎在老屋檐下再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