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城墙根下的砖缝里，全是光阴的味道

从虹桥机场落地太原武宿，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往东南走，晋中就像一幅被岁月磨旧的画卷，慢慢在车窗前铺陈开来。我这上海人，看惯了外滩钢筋水泥的棱角，乍见平遥古城那圈灰扑扑的城墙，竟像见了谁家久未谋面的老祖父——皮肤是皴裂的，皱纹里却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城里的路是青石板铺的，坑洼处积着雨，映着两边斑驳的砖墙。导游说这墙是明洪武年间的，我蹲下来摸了摸砖缝，指腹蹭到的不是土，是碎成粉末的光阴。上海的石库门也老，但老得精致，像个穿旗袍的老太太，描着细眉；这儿的老不一样，是糙砺的，是袒露着筋骨的，墙砖上能看见当年烧窑时的气泡眼，像老汉脸上的老年斑，土气里透着股硬邦邦的实在。

在乔家大院逛的时候，正赶上夕阳西下，那高高低低的飞檐把阳光割成碎片，掉在院里的砖雕影壁上。影壁上刻着“福”字，笔画里嵌着蝙蝠、铜钱，工匠的凿痕还清晰得很，像是昨天刚刻上去的。我忽然想起上海豫园的砖雕，精致是精致，却像摆在玻璃柜里的瓷器，这儿的砖雕不一样，风一吹，仿佛能听见百年前工匠哼着梆子调的余响。

二、一碗刀削面落肚，才知啥叫“面里有山河”

在上海，我常去陕西面馆吃油泼面，但到了晋中，才知道啥叫“面是粮食的魂”。头回在平遥古城的老字号吃面，师傅站在滚开的锅边，左手托着面团，右手持铁片“噌噌”削，面片像飞鱼似的扎进水里，三滚两滚就捞出来，浇上臊子——那臊子是拿老陈醋、羊肉末、黄花菜炒的，酸香里带着股烟火气。

我拿筷子挑起一筷子面，面条棱棱角角的，不像上海的阳春面那般细滑，倒像山里的石头，带着粗粝的质感。送进嘴里一嚼，嗬！那面劲道得很，牙齿得使点劲才能咬断，面香在舌尖上炸开，混着醋的酸、肉的香，越嚼越有味道。师傅说，这面得用当地的冬小麦磨粉，和面前要“醒”足了时辰，削面时手腕得有巧劲，不然面片没嚼头。

在榆次老城，我还尝了碗“剔尖”。师傅把面团搁在盘子里，拿根铁筷剔成小鱼状，掉进锅里。端上来时配着西红柿鸡蛋卤，面身软和，却又不失嚼劲，吸饱了汤汁，呼噜噜吃下去，额头上渗出细汗。同桌的老汉见我吃得香，咧着嘴笑：“后生，咱这面不是填肚子的，是嚼日子的。”我心里琢磨，上海人吃面讲究“清清爽爽”，汤是汤，面是面，这儿的面却像北方人的性子，实在、浓烈，一碗下肚，浑身都暖透了。

三、巷子里的梆子腔，是挂在房梁上的乡愁

那天在平遥古城的二郎庙前，遇见个拉二胡的老汉。他穿件蓝布褂子，坐在墙根下，面前摆个搪瓷缸子，二胡杆子磨得发亮。见我停下，他调了调弦，拉了段《走西口》。那调子不似江南丝竹的婉转，带着股苍凉劲儿，像是从黄土高坡上滚下来的，粗粝里裹着柔情。老汉闭着眼，头随着琴弦晃，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故事。

后来在榆次常家庄园，赶上一场晋剧表演。戏台子是古旧的木结构，雕着花鸟，演员穿着绣金的戏服，在台上甩着水袖。唱的是《打金枝》，我听不懂方言唱词，却被那梆子敲得心头一震——“哐哐”的声响，像夯实地基，一下下砸在人的心窝里。台下坐着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有的跟着哼，有的拿旱烟袋敲着板凳打拍子，眼神里全是痴迷。

我忽然想起上海的越剧，吴侬软语唱起来像流水淌过青石，这儿的梆子腔却像太行山的风，直来直去，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悲喜都来得猛烈。有个当地的大姐告诉我，他们小时候没电视，晚饭后就搬着板凳去村口听戏，梆子一敲，全村人的心就聚在了一起。如今日子好了，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但这调子，仍是刻在骨头里的乡愁。

四、老城里的手艺人，守着快要失传的“笨功夫”

在平遥古城的明清街上，有个卖推光漆器的铺子。掌柜是个中年男人，戴副老花镜，正拿细砂纸打磨一个漆盒。那盒子黑里透红，他磨一会儿，就蘸点麻油擦，再磨，反反复复。我问他：“现在机器打磨多快，您这多费劲啊？”他头也不抬：“机器磨的是皮，手工磨的是魂。咱这推光漆器，得刷七遍漆，磨七遍，最后用头发丝抛光，少一道工序，味儿就不对了。”

在介休的张壁古堡，我遇见个捏面人的老汉。他坐在窑洞前，面前摆着五颜六色的面团，三两下就捏出个孙悟空，金箍棒上还缠着金线。旁边有个小孩拿着塑料玩具枪，好奇地看他捏。老汉叹了口气：“现在娃娃们都玩电动的了，谁还稀罕这土玩意儿。”可他手里的活没停，捏完孙悟空，又捏了个骑毛驴的张果老，毛驴的鬃毛细得像真的一样。

这些手艺人，像老城里的砖一样，默默守着自己的“笨功夫”。上海也有手艺人，做玉雕、绣苏绣，精致是精致，却多了些商业气。这儿的手艺人不一样，他们守着的不是手艺，是一股子“轴”劲儿，觉得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在自己手里断了。那天在漆器铺子，掌柜的把磨好的漆盒递给我，盒子摸着像婴儿的皮肤，光溜溜的，我忽然明白，这光不是漆的光，是人心的光。

从晋中回来，上海的高楼还是那么亮，地铁还是那么挤，但我心里总惦记着那圈城墙、那碗面、那声梆子。有时候觉得，上海像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走得太快；晋中却像个背着铺盖卷的老汉，走得慢，却把日子都踩进了土里。这四个印象，说不上多惊天动地，却像城墙根下的野草，在心里悄悄发了芽。或许旅行的意义，就是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地方，还守着你没见过的活法，没尝过的滋味，没听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