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去邳州，是跟着我家那口子。他打小在这儿长大，后来考学去了上海，成家立业后，爹娘还守着老城里的院子。孩子六岁了，总说想看看爷爷奶娘住的地方，清明前凑了几天空，一家五口便从上海挤上高铁，往苏北地界来了。车窗外的楼房渐次矮下去，田垄连着田垄，土色也从上海的灰蒙变成透亮的黄，心里头那点对陌生地方的揣度，倒先让这敞亮的天色给吹散了些。在邳州待了小一周，走街串巷地看，跟着老人吃家常饭，临了要走，脑子里竟攒了些零碎的念想，不吐不快，权当是一个上海人眼里的邳州模样。

一、城里的路，歪歪扭扭里藏着筋骨

头一日跟着公公在老城区打转，我这从小在上海规整马路间长大的人，差点绕晕了。邳州的老街道不像上海那般横平竖直，七拐八绕的，像根随意搁在桌上的棉线。比如那民主路，看着窄，两边全是三四层高的老房子，墙皮有些斑驳，可屋檐下的铺子却热闹——卖油条的、修鞋的、打棉被的，门脸儿都不大，老板们坐在小马扎上，见着熟人就扯着嗓子打招呼，声音能穿透整条街。公公说，这些路看着旧，可都是有年头的，早些年邳州靠着大运河兴盛，这些巷子当年都是货船靠岸后，人来人往踩出来的。

走到运河边的大桥上，往南看，新城区的高楼倒是齐刷刷地起来了，玻璃幕墙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跟老城区的灰瓦白墙隔着一条河，像是两个时代搁在了一块儿。我家那口子指着河面上慢悠悠漂过的货船说，你看，这邳州啊，一边儿守着老底子，一边儿又在往前赶。我心里头琢磨，上海这些年拆了不少老弄堂，邳州这新旧并存的样子，倒像是把皱纹和新衣裳穿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该夸它懂得留个念想，还是该说它顾着两头儿，怕失了哪边儿的滋味？

二、饭桌上的辣汤，呼噜噜喝出一身汗

在邳州，最躲不开的就是吃。头回被婆婆拽着去喝早市的辣汤，我还有点犯怵——上海的早点精致，小笼包配豆浆，讲究个细嚼慢咽，这黑乎乎的汤能好喝？可看着摊位前乌泱泱的人，个个端着粗瓷碗，呼哧呼哧地往嘴里送，额头冒汗了就扯起衣角擦一把，那叫一个香。婆婆给我盛了一碗，里头有蛋花、面筋，撒上胡椒粉，热气一腾，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学着当地人的样，掰了块热乎的煎饼泡进去，吸溜一口，辣得舌头直颤，可那股子暖乎乎的劲儿，从喉咙眼儿一直往下坠，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邳州人吃饭，讲究个“实在”。桌上少不了地锅鸡，铁锅里炖得烂乎乎的鸡肉，贴着锅边儿烙一圈死面的饼子，饼子浸了汤汁，咸香带点辣。公公总说：“多吃点饼，垫饥！”我家女儿起初嫌饼子硬，后来跟着爷爷用筷子戳着浸汤吃，吃得小嘴油乎乎的。还有那煎饼，婆婆自己摊的，卷着酱豆和葱段，咬一口，麦香混着豆香，越嚼越有劲儿。我跟老公说，这邳州的饭食，不像上海菜那般精巧，可就是能让人吃得踏实，肚子饱了，心里也暖了。就是不懂，这顿顿不离的辣，当地人咋就吃不腻呢？问婆婆，她笑眯了眼：“天儿冷的时候，吃点辣才得劲，再说了，不辣哪有滋味？”

三、街上的人，嗓门大里藏着热乎气儿

在邳州逛街，最直观的感受是——这儿的人说话声儿真大。在上海，街上人再多，说话也多是压低了嗓门，怕扰了别人。可在邳州的菜市场，卖菜的大爷能隔着三个摊位跟买主唠家常：“今儿这黄瓜新鲜，刚从地里摘的，给你便宜两毛！”买主也不示弱：“再送根葱呗，回家炒鸡蛋正好！”一来二去，跟唱戏似的，周围人听着都乐呵。有回我带着女儿买糖葫芦，摊主是个中年大姐，见我女儿盯着糖球直咽口水，多给插了两颗山楂，还逗她：“小姑娘长得真俊，跟年画娃娃似的！”弄得我家女儿害羞得直往我身后躲。

有天傍晚在小区里散步，见着几个老人围在石桌边下象棋，旁边围了一圈人支招，“走车！”“别拱卒！”喊得震天响，赢了的人哈哈大笑，输了的人拍着大腿直叹气，末了还不忘约一句：“明儿接着来！”那股子热乎劲儿，跟上海小区里各顾各的样子完全不同。我跟老公说，这儿的人好像心里搁不住事儿，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嗓门大，可待人是真亲热。就是有时候听着他们扯着嗓子说话，我这上海来的人，起初还以为是在吵架呢，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这性子，热络惯了。

四、运河边的树，绿得能掐出水来

邳州人爱说“咱这儿水多，树也多”。临走前一天，老公带我去了桃花岛公园，说是邳州人常去的地儿。一进公园，我就愣住了——哪儿都是树，柳树垂着长枝条，擦着湖面扫过去，杨树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谁在使劲儿拍手。湖边有不少人钓鱼，支个小马扎，一坐就是一下午，水面静得能看见天上的云。我家女儿撒了欢儿地跑，在草地上打滚，嘴里喊着：“妈妈你看，这草比我们小区的绿多了！”

沿着运河走，河岸边种满了槐树，正是开花的时候，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挂在枝头，风一吹，落得人满身都是香。有老太太拿个布兜在树下捡槐花，见我凑过去，还往我手里塞了一把：“拿回家炒蛋吃，香着呢！”我捏着那把槐花，花瓣软软的，香气里带着点甜。想起在上海，公园大多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花坛，像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可邳州的这些树啊，长得随性，绿得泼辣，倒像是野地里生出来的灵气，让人看着心里就敞亮。就是不明白，这运河边的树，是不是喝了运河水，才长得这么旺盛？

五、日子慢得，像老钟表的摆

在邳州待着，最大的感受是日子过得慢。早上七点多，老城区的街上才慢慢热闹起来，卖早点的摊主不慌不忙地揉着面，买早点的人也不着急，排着队跟前后的人闲聊。在上海，这时候地铁里早就挤满了行色匆匆的人。有天下午，我坐在公公家的院子里晒太阳，见着隔壁的大爷搬个藤椅，眯着眼听收音机里的梆子戏，一坐就是一下午，连眼皮都懒得抬。我家那口子说，他小时候就这样，邳州人好像不懂得啥叫“赶时间”，吃饭慢，走路慢，连说话都带着点拖腔。

可慢归慢，这儿的人心里却有股子稳当劲儿。就像老城区那些歪歪扭扭的路，看着不起眼，却怎么走都走不腻；就像那碗辣汤，看着粗陋，却能让人喝出一身汗的痛快。临离开邳州那天，婆婆往我们行李箱里塞了不少自家晒的煎饼和酱豆，一边塞一边念叨：“在上海吃不着这味儿，拿着拿着。”我看着她额头上的皱纹，突然觉得，这邳州的慢，或许不是懒，而是把日子过进了骨子里，不慌不忙地守着自个儿的滋味。就是不知道，现在新城区的高楼越盖越多，这慢悠悠的日子，还能守多久？

从邳州回到上海，高楼依旧林立，地铁依旧拥挤，可脑子里总时不时闪过邳州的样子——歪歪扭扭的老街、呼噜噜喝辣汤的早市、嗓门洪亮的街坊、运河边疯长的绿树，还有院子里晒太阳的老人。我一个上海人，在那儿待了短短几天，像是喝了碗热乎的辣汤，身上暖，心里也跟着熨帖了些。或许每个地方都有自个儿的性子，邳州的性子，大概就是这般，实在、热络，带着点土气，却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往后若有人问起邳州是个啥样，我大概会说：“那地儿啊，像个实在的庄稼汉，不花哨，却能让你吃得饱、看得真，心里头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