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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我在湘桂交界处的广西资源县开了一场“乡建者小会”。这是一个高山农业小县,有华南第一高峰猫儿山(海拔2141米)和第二高峰真宝顶(2123米)。83%的森林覆盖率如绿色穹顶覆盖全县,不到14万的常住人口散居其间。
夏天的资源县是绿色的海洋,放眼望去,尽是层峦叠嶂的高山和原始森林。从山谷的县城出发,开不多远就是山路,开始凉意沁人。我们翻山越岭去看高山冷水鱼、高山西红柿、辣椒、古树茶,无不惊叹于这苍翠绿意下的生态造物。只是路途遥远、颇为辛苦,加上七拐八拐的乡道上时常开错路,几位同行的都市白领女士便忍不住抱怨起来。
好在大多数同行者都爱这苍莽的乡野。五排河、猴背村、烟竹村、海棠村……一个个大隐于山野的汉、苗、瑶族小村,几乎村村背山靠水。青山苍翠,绿水清明,随处停车,都可以玩上两小时。
村庄里,身着民族日常服饰、耳朵上挂着大耳环的苗、瑶老奶奶,悠闲地聊着天,一脸慈和地望着外来者;放了暑假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追逐,骑累了就在路边小河里嬉闹;鸡在山野、鸭在河中觅着食,狗在檐下、在树下打着盹。公路上,偶有山民骑摩托路过,两岸猿声啼不住,一骑已过重重山。
北京返乡创业青年杨放,载着我们路过他家门口而不入。他感叹着说,最近都在深圳、县城两地跑,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他很想家。说起家乡小村,他又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会儿回村,估计家里没人,指不定在哪家吃饭——他们是苗族村,至今保留着一个传统,挨家挨户轮着做饭,一到那些天,全村都去他家吃饭,所以村庄氛围也很好,因为大家每天都聚在一起吃饭,有什么困难、矛盾,吃着饭、喝着油茶的时候,就都说清楚了……
对杨放,对这些孩子和老人,也对那些作物、鸡、鸭、狗们来说,这儿的每一个村庄,就是他们的普罗旺斯。
广西返程回上海,一路路过湖南、江西、浙江,车窗外南方的村庄,艳阳下,一片郁郁葱葱,河流都清澈地奔流着,倒映着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肉眼可见,这些年我们的生态环境,的确已经很不错了。
火车路过家乡,趁着连续活动后的间歇,我选择下车,回老家,跟奶奶和父亲闲住几日。
已经很多年没在夏天回老家住了。城市不像乡下,有忙季和闲季之分,在城市,永远都需要奔忙。每个人的身后,看着都背着无数压力,任谁闲一段时间,大概都要发慌。
夏天的南方乡下,乡下人习惯早起,五点天亮后,趁着太阳还不大,出去干点农活,七点回来吃顿早饭。吃完早饭,人们通常会开车或骑车去赶集,买点冰棍饮料,或地里没有的瓜果蔬菜,或者纯粹去打发一下时间。八九点的时候,日头就已经大了,集市一般也就散场。于是回家,开始一天的休憩。
|小镇清晨的集市
村民们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打牌,牌局很小,五毛一块,图个打发时间。不打牌的人,聊聊天,做点手工——扎个彩灯、扎个芒帚,聊着聊着、扎着扎着打个盹,十点半左右又准备午饭,十一点一般就吃上了。
午饭后一般不活动,继续休憩。下午三四点,有人继续打牌,再晚一点,就有人去地里转转,伺候一下或者摘一点菜、瓜,回来做晚饭。孩子们坐在门口吃西瓜,自家地里种的,刚摘出来,井水泡一下,切开,散发出城市难以品尝到的清新。
晚饭一般五点多也都吃完了,四处溜达下,或者给小孩洗澡,或者家长里短聊一会儿,天黑就回屋看电视了。九点半左右,许多人家就传出来鼾声……
夏天是农闲季节,水汽丰沛,田里的禾苗和地里的瓜果蔬菜自顾自地旺盛生长。天气炎热,太阳毒辣,生计虽不易,倒也不至逼迫一个乡下人大白天出门下地,生活变得缓慢、淡定。对我这么一个不分季节奔忙的城市人来说,有点恍若隔世般的松弛与心安。
心安处,是吾乡。投入故乡的怀抱,哪管他领导、甲方。
父亲一般不再参加牌局。母亲跟着我去了上海,家中就剩了他,消耗变少,只需要在院子里种很小一块地,收获季节也根本吃不完。白日里,除了打盹,他就练习起乐器,就是些二胡、电子管、小号之类的。他参加了一个乡村乐队,还不时去另外几个乐队串场,吹、拉得不好,就没生意又没面子,只得勤加练习。
乡下一般不会选择在夏天办喜事,这时节请乐队的,主要是白事。白事通常事发突然,父亲那几日往往是晚上接到电话,第二天刚蒙蒙亮就出门,直到村里人都睡了才回到家——如我儿时,父亲开货车,也常常这般天没亮就出车,夜深了才回。
那时的乡村远非“普罗旺斯”,我最不喜天刚亮就被叫起床去放牛。我不大点儿,牵着牛,打着呵欠,走在田埂上。青蛙、虫子们聒噪了一夜,刚刚睡去,只剩下布谷鸟的叫声响彻山谷。我一边想着许多事儿——有时在脑子里编着故事,一边盯防着牛,以防它吃着吃着草扭头偷吃庄稼。它也一边埋头吃着草,一边偷瞄着我。
不一会儿,太阳擦着东边的山头露出头,日色通红,霞光万丈。我并不兴奋,因为这意味着我就将晒太阳了。成年后,我经常背包远行,但也极少早起看日出: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日出日落,不过生活的开始和暂止,并无多大新意,我对这种小布尔什维亚的偏好也就向来不感冒。
父亲90年代跑货运,虽然竞争少,但依然赚不来钱。那时的车辆质量不好,三天两头地修,路政交通,则时常逮着司机罚款,散落各个村庄、小镇的地痞、混混,拦下车要包烟抽、敲点小钱,也是常事。父亲只好把车卖掉,抛妻弃子南下深圳打工。打了一些年,等我大学毕业了,又在四十出头的年纪,毅然回了乡。
他收拾了房子,买了辆面包车,说是跑跑客运,平常也没什么生意,又随着私家车的普及,很快没了市场。此后,断断续续地在附近工业园打点工,又合伙办了个剧团,直至被劳动力和文艺消费市场淘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到今天。
年底乡村文艺市场还好些,现在是夏天,一个月也没两个工(一天)。好在一个工两百元,每场活两个工,一个月怎么着也有千把块钱。他算了一下,年初换了辆二手车、添置了一些乐器,问亲戚借了点钱。加年底置办点年货,算下来今年下半年还要赚1万出头。偶尔做几个工,倒也活得下去,完成目标也不难。
我问他来上海不?实在不行还能做个保安,吃住在家,每个月赚个四五千不是问题。
他找了一堆理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其实,年到中年的我哪还能不懂:“此心安处是吾乡”,父亲在家乡是块宝,去了大城市就是根草。
故乡就是他的普罗旺斯。只有故乡会把他当块宝,而不是根草。
自从所在工厂四月份破了产,堂弟就窝在家好几个月了。有时他去邻村小卖部打打牌,有时开车去集市或县里溜达溜达,夜晚,有时头戴个矿灯去地里照照黄鳝、抓点小鱼打个牙祭。
他就这么吊儿当啷地生活着。也怪不得他,这两年制造业形势不好,附近很多县乡工业园区的大量企业破产,还能坚持的,也多半三天两头地放假。加上,夏天本来就是许多工厂的淡季,招人的地方极少。
还在招人的工厂,主要是电子厂、化工厂之类,工资也高一些,可达四五千元。但前者普遍划了几道从35-40-45岁的红线,年近40的堂弟常被“嫌弃”;后者则重体力,工作环境也不好,普遍做不长久;有些还明确不招男工,因为“不好管”。
堂弟夏天的就业,还面临暑期工的巨大冲击。不仅本地,也包括沿海,很多制造业工厂为节省成本,专门委托中介招收暑期工——瞄准大专、中专、职校放暑假的学生。学生们身体能熬,乐于去实践,钱少点也没关系(沿海每月三四千、内地两三千,对他们也不少)。还有一些则是学校或老师组织,年满16岁就行。
流水线作业,对经验要求不高,而且年轻人眼明手快,做事反而更有优势,两个月内也好管理,加上成本低,便成了很多中小企业夏天的用工惯例。这也成了县城许多劳务公司暑期的主营业务。
对堂弟来说,夏天炎热,本来活也不多,早出晚归地上班,每个月也就三千左右,干脆也给自己放了个暑假……村里的男人们,很多也如此。全家不干活坐吃“过暑假”的,也并不少。
好在他的生活没那么紧迫。多年前堂弟就离了婚,女儿在县城上职高,父母身体也还好,纵然上有老下有小,好在没房贷没车贷和外债。年底抓紧打几个月工,一年的生活还是有着落,这会儿形势再不好,倒也没那么紧迫。
最让他感到压力的还是教育。女儿念职高,学费、餐费、生活费,还有老师不时来催缴的各种杂项费用,如补课费、延时费、空调费、水费(没错,喝水的水钱,一学期几十元)……这些费用,普遍存在于中小学各年级。
明面上,义务教育免了学费,但各种市场化的补课、强化、杂费,最终又都分文不少地转嫁给了家长。这些年农村家庭本就经济拮据,收到催款电话或微信难免更烦躁。而且,往往越是落后地区越如此。教育公平受到的挑战,其实在不断拉大!
我问他,怎么不考虑攒点钱、大家再凑点去城里生活?
他握着五菱车的方向盘,摇了摇头——对乡下人来说,越大的城市越难生活;所以你看,虽然差不多距离,村里人宁愿去县城,也不愿去市里谋生;就算去县城,打开门,喝个水都要钱;我在家待着,没什么消费,也没人逼迫,与世无争,争也争不来……还能生活,就算了。
他开车把我送到市里高铁站,我说有空还是带孩子来上海见见世面,高铁其实不过四个多小时。
他赶紧挥挥手,“以后等孩子打工自己去吧”。
回程的方向是他的“普罗旺斯”,并不浪漫,但足够心安理得。
有一部法国老电影,叫《普罗旺斯的夏天》。
电影开头,老保罗三个巴黎来的外孙,一下车就不停抱怨,炎热、没有游泳池、手机信号不好、寂寞,以及毒舌而固执的外祖父。著名的普罗旺斯美丽的乡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城乡的摩擦一点一点爆发。
好在还有小外孙泰奥,愿意跟在保罗身后,跟着他干农活。尚未成年的外孙女蕾雅,则被镇上披萨店的渣男小哥迷惑,又恋爱未果,还好有外祖父的及时保护。
大孙子德里最终也拿起榔头,跟外祖父一起打理起橄榄树园。尤其当兄妹三个听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年轻时周游世界,以及因为外祖父的哥哥去世而回归乡村的故事,原来这个古板、刻薄、霸道的乡下老头,也曾那么的年少轻狂、帅气温柔。
乡下男人只是不善于表达爱。
普罗旺斯的乡村,土地、橄榄树林、湖泊、天空、羊群、晚风、晓月,包括葬礼……疗愈了老保罗,也最终可以疗愈这祖孙几个。“此心安处是吾乡”,一个人,守住自己的普罗旺斯,做好一件事,不抛弃不放弃,终将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老保罗精心呵护的橄榄树产的橄榄油,在橄榄油大赛中荣获第一名。
在送孩子们返回巴黎的机场,老保罗终于见到自己17年未曾谋面的女儿,亲情终将战胜一切,两人放下芥蒂。女儿一家邀请老保罗去巴黎跟他们一起生活,老保罗谢绝了,他还是更喜欢乡下的自由自在,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故乡了。
他向女儿发出回家的邀请,来年夏天,也许祖孙三代终将回到普罗旺斯相聚……
《普罗旺斯的夏天》,并未将这个举世闻名的地方滤镜化,而是将生活的粗粝、不堪直呈眼前。但这些不堪并不可怕,“调戏姑娘的流氓被狠狠教训一顿酒老实了,酗酒成性的老头在孩子们注视下默默放下了酒杯,面对死亡的无力感,最终消融在老友的歌声和纵情的泪水中”。
我喜欢“野人电影”最后的点评,“人类的欲望就像一只气球,物质财富就是往里面充的气,气充得越足,气球就胀得越大……那些虚浮的过度膨胀不仅毫无美感,反而随时面临爆裂的危机。在这个物质丰裕的时代,我常常思索:当我们不再为温饱发愁时,除了放纵欲望,人生还应该追求什么?”
夏天的“普罗旺斯”,告诉着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