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ti Airlines

机翼远方是喜马拉雅山

还是雪人航空，那机翼远处依旧是终年皈依的白雪，错错落落，叠成喜马拉雅的经卷。这不过是我第四次搭乘雪人航班，却像在翻一本断断续续的旧书。

2024年11月3日的YT877航班上的偷拍

去年提哈儿节，舱里满是归乡的暖闹。她正笑着递一杯清水，手臂的弧度像山梁温柔的曲线。我匆匆按下快门，怕打扰了她的美丽。那惊鸿一瞥，便沉入记忆的静潭里，连水花也未曾多留一朵。

2025年12月13日YT876航班上的Miss Sandipa Shrestha

这笑意是允准，是懂得，是雪山对旅人无声的祝祷

今岁归来，缘分竟露出它细若游丝的端倪。刚在座位安顿，便看见她端坐在舱首的折椅上，面对着整舱的乘客——大约是航程中的片刻休憩。她双手轻搭膝头，目光澄澈地望着虚空某处，似在看我们，又似在看我们身后的岁月。那姿态，教我想起唐卡上静观的度母，亲切里含着慈悲的遥远。我举起相机，她察觉了，眼波微微一转，像湖面掠过清风，旋即还我一片坦然的笑意。那笑意是允准，是懂得，是雪山对旅人无声的祝祷。

两次相遇，恰似命运精心安排的对仗——去年是行云，今年是静石；去年是惊鸿的“见”，今年似是含笑的“认”。雪人航班我统共只坐过四回，倒有两回遇见她。这概率该怎样计算呢？怕是只能交给喜马拉雅山巅流转的云去解答了。

从蓝毗尼飞到加德满都，已近傍晚

从蓝毗尼飞到加德满都，已近傍晚。车子在加德满都的暮色里钻着，街道还是那般热闹，尘土的气息里，混杂着线香、油炸食物与不知名花树的甜香，一丝未变。一年光阴，于这山谷里的古城，不过像杜巴广场上鸽子轻轻扑棱一下翅膀，带起些微尘，旋即又落定了。只是同行的换了刘彤博士，一位宗教图像学的大方家，我私心想着，此番的加都，或许能从那万千佛眼之外，另看出些新鲜的眉目来。

笔者、刘彤博士与Asmita、Shishir夫妇

头一夜的因缘，便落在旧友身上。Asmita与Shishir夫妇，一位来自博克拉，一位来自蓝毗尼，都是土地那般厚实真诚的人物。同Asmita的结识，倒有几分传奇，全在那加都机场和广州机场的转机厅里，为着一个初次赴华的尼泊尔女子指点了迷津。这萍水之缘，竟像一粒顽强的种子，落在加都的土壤里，一年年地生出藤蔓，开花结果。她竟还惦念着去年提哈尔节未得相见的憾事，特地为我夫人备了礼。这份情谊的郑重，教人心里暖烘烘的。我们在泰米尔那家喧腾的“东方宫”里，就着一张小小的木桌，享用肥美的手抓羊肉。油脂的香气，混着指尖那点粗犷的快意，话匣子便也打开了，从天上的云，说到地上的羊，说到尼泊尔羊毛的韧与绒的软。饭罢在泰米尔迷宫似的巷子里散步，看那些手工艺品店铺里，铜器泛着幽光，唐卡上的金线在暗处隐隐流动，仿佛整个喜马拉雅南麓的灵气与生计，都蜷缩在这方寸之间的灯火里了。临别相约下回小酌，这约定是轻的，情谊却是实的。

Pushpa Dhungana在Jhamsikhel精心选了一家地道Newars风味的餐厅

笔者、刘彤博士与Pushpa在特里布万大学环喜马拉雅地区影像节现场

第二日的晚宴，气象便不同了。我的兄弟Pushpa Dhungana，在Jhamsikhel精心选了一家地道Newars风味的餐厅。Pushpa是媒体“Nepal Watch”的主席，一个胸膛里燃着媒体理想之火的人，在这纷扰的尘世里，他的执着有一种古典的悲剧美，令人敬佩，又常教人为他悬着一颗心。那夜的宴席，是极正式的，一道道小巧的铜皿端上来，盛着各式腌菜、豆汤、烤制的肉食与甜点，味觉上是一场丰饶而略感陌生的交响。席间谈笑风生，他的妻子娴静地坐在一旁，目光里满是支持与温柔。这景象，让我想起林语堂先生的话，所谓人生，有时便是寻得一两知己，在烟火尘埃里，守护一点不切实际的星光。翌日，Pushpa竟又特地赶到特里布万大学，为我们那“环喜马拉雅影像巡展”的活动站脚助威，这份情义，比那夜的珍馐更耐回味。

张娴与她的释迦族嫂嫂

刘彤博士与 Bodhisattva艺廊主人Prajwol先生

笔者、刘彤博士与Prajwol先生

既有刘博士在侧，佛像艺术是绝不能错过的田野。于是便有了拜访张娴姐姐的机缘。这位江南女子的一生，简直是一部活生生的传奇。为了一段南京读研时的姻缘，她便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这帕坦的古老街巷里。她的先生是释迦族的后裔，一位药学博士；而她，竟以一己之力，将夫家传统的手工佛像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她学会了尼泊尔语，融入了当地的人情网络，更以中国人的慧心，为这古老的技艺架起通往东方的桥梁。她带我们穿行在帕坦的作坊之间，匠人们凝神运刀，一凿一錾之下，佛菩萨的面容便从沉默的木石中徐徐浮现，那份庄严与慈悲，是工业复制品万难企及的。我在张娴姐姐和刘彤博士的双加持下，竟结缘到一尊绿度母像，温润的金色，低眉含笑，一见便心生欢喜。张娴姐的热情，是连轴转的，午饭也顾不上，又引我们去了Bodhisattva艺廊。主人Prajwol先生是世家子弟，藏品之精，令人屏息。那不再是寻常的供养之物，而是纯粹的艺术，是信仰与美在极高处的凝结，光影流转间，仿佛能听见梵呗清音。刘博士的眼睛，在这一日里，怕是比博物馆的射灯还要亮些。

在RC先生家可以清晰看到整个加德满都城和喜马拉雅雪山

RC先生亲手为我们做了非常可口的玛莎拉TEA

RC先生带我们夜游巴德岗

RC先生带我们夜游巴德岗

最后一夜的邀约，来自RC博士。他驱车带我们蜿蜒上到加德满都西面的山腰寓所。夜色如墨，但见脚下整座谷地的灯火，如一片倒悬的、碎钻铺就的星河，在极远处，喜马拉雅山的雪脊在月光下泛着寒光，静默地镇守着这红尘的喧嚷。接了RC的儿子William，我们复又向东，去往巴德岗。深夜的古王宫广场，阒无人声，只有我们几人的脚步，在数百年的红砖地上叩出清响。月光洗着55扇窗的宫殿，洗着那巍峨的尼亚塔波拉塔，一切都睡着了，只有历史还醒着，在石狮的凝视里，在窗棂的雕花里。我们谈起这国度的往昔与今朝，谈起正在涌动的“Z世代”的浪潮，古老的砖石与年轻的血脉，在这月光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夜游毕，RC博士又带我们去尝本地年轻人追捧的馆子，一顿地道的尼泊尔餐，辣得痛快，香得实在，为这充盈的三日，画上一个圆满而踏实的句号。

现场结缘的绿度母佛像

离去时，张娴姐风尘仆仆地给我送来在文物局加急签章了的文件和那尊绿度母佛像，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竟有些依依不舍。机场候机，又不禁回味起前几日在Yeti Airlines上的奇遇。飞机爬升，冲破云层，再见那连绵的雪山，如世界的屋脊，恒久无言。想起这几日所遇的人：公务员、学者、媒体人、工匠、空姐、传奇女子……他们如同帕坦佛像那千百种不同的化身，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怀着各自的虔诚，雕琢着生活与理想。加德满都的尘土或许会沾染衣襟，但这里人情的热度，艺术的神光，以及那在变迁中顽强存续的古老节奏，却如那尊绿度母的微笑，清澈地印在了心里。山水有重逢，人亦有重逢，这大概便是这无常世间里，一点可喜的恒常了罢。

喜马拉雅山

作者：徐浩（Hume） 摄影：徐浩（Hu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