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刘子超的《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被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推委会评为“年度旅行文学”;写作者李颖迪则凭借《逃走的人》被评为“年度非虚构作者”。
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作者 | 草莓脆、陈茁
编辑 | Felicia
题图 | 刘子超 摄
刘子超:想理解现实,就去旅行吧
对我而言,旅行写作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诱惑:如果我想获得关于世界的知识和经验,想理解我所身处的现实,还有什么比旅行和写作更好的方式呢?
直到今天,我仍然像游牧者一样,从世界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用自己的方式旅行,日复一日地写作。原先不知如何面对的问题,渐渐有了答案,渐渐变得清晰。
在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荣誉典礼现场,刘子超发表感言。(图/新周刊)
在巴尔干,我找到了两段关于“壮阔的平凡”的人生。
一是经历过南斯拉夫内战的斯雷布雷尼察女性的人生。1995年发生的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事件是南斯拉夫内战的至暗时刻之一。这是欧洲大陆自纳粹大屠杀以来规模最大的种族屠杀事件。
我在《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其中一章《斯雷布雷尼察:漫长的阴影》写到走访幸存者的经历,她们是屠杀事件中失踪男性的妻子、母亲或女儿。我拜访的这家人的两代女性于2000年后重返家园,摆脱在外流离的“难民”身份,一砖一瓦重建生活。
30年以来,大量女性在失去丈夫、父亲、儿子、兄弟的情况下艰难生存,帮助族人度过悲剧时刻。为了生存,她们必须具有非凡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忍耐力,在有巨大创伤的土地上坚韧重建,创造新的生活方式——即便条件苛刻。她们是真正的斗士。
《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刘子超 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10
二是在乌兹别克斯坦荒凉如月球的咸海边,孤独采集卤虫卵的中国山东商人“咸海王”的人生。
咸海曾经是世界第四大湖泊,其附近的小镇穆伊纳克是典型的鱼米之乡。然而,自20世纪60年代起,由于苏联在乌兹别克斯坦大规模引水灌溉棉田,咸海的面积迅速萎缩,如今仅剩下不到原来10%的面积。咸海盐分升高后,鱼类灭绝,却滋生了卤虫,这种虫的卵经过加工可以成为虾苗的饲料。
为了采集卤虫卵,“咸海王”在这荒凉的咸海边住了整整七年。每年有大半年的时间,他一个人住在帐篷里。“咸海王”说,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所有的物资补给,包括淡水,都必须从外面运来。
咸海边采集虫卵的工人。(图/抖音@咸海王)
生活单调至极。白天,他巡视海边,检查虫卵的情况,晚上则简单做顿饭。最近,他弄到了一些大白菜,兴奋地告诉我还没吃完,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聊大闸蟹,而不是大白菜。
漫长的孤独生活让他的烟瘾越来越重。我们聊天时,他几乎一刻不停地抽烟。尽管如此,到了某个临界点,他仍然会感到崩溃。这时候,他会骑上四轮摩托,在荒凉的丘陵间狂飙,用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来压制内心的不安。他说,附近有一只母狼。他和母狼经常遇见,然后相互对视,这时他会猛踩油门冲过去,把母狼吓得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我和“咸海王”一起吃了晚饭。他拿出伏特加,配着一盘他视为珍馐的炒白菜。席间,他翻出手机,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几年前他与别人合影的照片。他记得每一次有人来访,就像记得每一场久违的节日,因为这样的“节日”一年才一两次。
“咸海王”的故事让我震撼。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他坚守七年,展现出一种顽强而不可摧毁的内核。我想,像“咸海王”这样的人可能还有很多。他们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有的为生计奔波,有的怀抱梦想。但无论如何,中国人与世界的联系,似乎从未如此紧密、生动而复杂。
咸海王(左)。(图/抖音@咸海王)
李颖迪:隐居不是“躺平”,而是一种活法
和许多人一样,我最初关注黑龙江鹤岗是因为它“白菜价”的房子。当时,互联网上的讨论大多抱着猎奇的眼光,或者指责去鹤岗“躺平”的人懒惰、不求上进。
直到2021年,我在百度贴吧发现,除了鹤岗,也有人计划去河南鹤壁、安徽淮南这些资源枯竭型城市买房隐居。我才意识到,这不仅仅关乎一座城市,更是一种对生活方式的选择。
后来,我自己也去鹤岗生活了三个月。在这群隐居者身上,我看到一种渴望逃离、努力保全自我的情绪。很多时候,面对外部世界的剧烈动荡,我们常常感到无法与之抗衡。因此,有人会选择退缩,想着只要顾好自己的小世界就好了。买一套房、闭门不出,就像筑起一处保全自我的庇护所。
真正走进每个人的生活后,会发现他们的故事非常令人动容。林雯在鹤岗买下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开炸串店,每天卖七八单,追求一种“有限度的自由”。《逃走的人》封面上的水母,灵感就来自她到鹤岗开启新生活后,养的两只大西洋海刺水母。
《逃走的人》
李颖迪 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24-8
在书的结尾处,我记录下和她一起回老家的经历,她那种想要追问自己的位置,探究自己到底是谁、想过何种生活的强烈意愿,让我印象深刻。
从小到大,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们,“你要走快一点”“你要跑”“你不能停”。就像驴和胡萝卜的寓言,驴永远在追逐挂在面前的胡萝卜,但它永远都追不到。
但我始终觉得,人是需要休息的。休憩和暂停,且不说是否能够形成治愈的力量,至少能提供思考自身处境的契机。
如今,我们可能得学会接受人的有限、人的软弱,也接受人的虚无。像西西弗推石头一样,我们在经历很多事情时都不明白它们有什么意义,但经历本身也许就是意义。
在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荣誉典礼现场,李颖迪做了分享。(图/新周刊)
在书的最后,我留下了一个邮箱,到现在还偶尔有读者给我写信。很多人会讲到自己具体的生活处境、迷茫和倦怠,这让我觉得记录还是有意义的。
有一次,我在青岛方所书店举办线下活动,恰好带了一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其中一篇《大学生》里面有两句话是这样写的:“他想,过去与现在是由一连串连绵不断、由此及彼的事件联系起来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看到了这个锁链的两端:只需触动一端,另一端就会震颤。”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是如此。随着时间的回响,链条会颤动,那个声音也会一直传递下去。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总681期《不做二手读者》
原标题:刘子超×李颖迪:如果有困惑,那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