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口子在设计院接了大同古城修复的项目,说是要带老父亲去看看北魏平城遗址,女儿吵着要骑骆驼,我呢,就想尝尝正宗的刀削面。于是五月底,我们一家五口拖着行李箱,从虹桥机场钻进了飞往大同的航班。飞机掠过雁门关时,机翼下的黄土高原像块被揉皱的粗麻布,这西北的风土人情,怕不是也藏着同样的劲道。
落地云冈机场,扑面而来的风里裹着炭火与陈醋的气息,跟上海梧桐树下的湿润截然不同。接机的王师傅是老公的客户,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接过我们的行李就往面包车上塞:“上海来的贵客,咱先去凤临阁接风!”我刚要扫码付车费,他急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在大同,让客人掏钱那是打脸的事!”
凤临阁的烧麦宴着实让我开了眼。八仙桌上摆着汾酒和竹叶青,三个玻璃罐子里的酸菜泛着油光,红油辣椒在罐子里浮浮沉沉。女儿踮着脚去够糖油糕,隔壁桌的大爷立刻把自己的盘子推过来:“娃娃爱吃就多拿点!”我正要推辞,王师傅悄悄说:“大同人待客讲究‘三盘四碗’,您要是客气,他们能追着给您添菜。”
最让我破防的是在古城迷路那次。暮色中的华严寺飞檐翘角,像水墨画里的剪影,我抱着女儿在巷子里转了三圈,愣是没找到回民宿的路。卖凉粉的王大姐见状,直接跨上电动车:“闺女上车!大同人能让客人受委屈?”她穿着碎花围裙载着我们穿过三道城门,后座还绑着没卖完的凉粉桶,车铃叮叮当当响着,惊飞了城墙上的鸽子。
大同人的“义气”,在方言里叫“不赖”。有次去老城区串门,八十岁的刘奶奶硬是从衣柜顶翻出珍藏的黄米糕,油纸包上还印着“公私合营”的红戳。她颤巍巍地剥开油纸:“这是我娘家陪嫁的,你们上海人肯定没吃过。”我尝了一口,软糯中带着一丝酒香,刘奶奶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当年我爷爷在代王府当差,这手艺可是宫里传出来的。”
走在仿古街上,迎面而来的姑娘让我这个上海时髦精都自惭形秽。高鼻梁深眼窝的混血脸,配上改良版蒙古袍和马丁靴,活脱脱T台超模。服装店老板娘边烫羊毛卷边说:“知道为啥叫‘皇后之乡’不?北魏皇帝选妃专挑大同姑娘,基因改良懂不懂?”更绝的是在星巴克撞见穿汉服的小姐姐,织锦缎马面裙配珍珠腰链,头戴的步摇比电视剧道具还精致。她们举着焦糖玛奇朵在九龙壁前摆造型,路过的大爷见怪不怪:“这算啥?去年清明还有人穿铠甲扫墓呢!”
作为控糖三年的自律达人,我在大同三天胖了五斤。鼓楼东街的老字号刀削面馆,师傅能把面团顶在头顶削出三棱面,臊子里的五花肉丁肥瘦相间。最绝的是老板递蒜时的豪迈:“就着吃!”朋友带我去吃传说中的“兔头宴”,二十多种香料熬的卤汁香飘半条街。啃得满手红油时,隔壁桌的大哥突然递过来半瓶竹叶青:“妹妹尝尝这个,解腻!”后来发现每桌客人都互相分菜,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吃席。
让我疑惑的是,大同人似乎把历史刻进了骨子里。华严寺里遇见的出租车司机彻底颠覆我的认知。花臂大哥跪在佛像前磕头比谁都虔诚,转头跟我说:“知道为啥云冈石窟的佛都微笑不?北魏工匠刻的时候心里装着慈悲。”他车里还挂着转经筒,导航语音设置的是佛经朗诵。悬空寺捡到我相机的张叔才是真菩萨,零下十度的天,他在悬崖边等了俩小时,冻得直跺脚:“你们外地人不认识路,这么贵的家伙丢了多心疼!”他搓着手拒绝酬金的样子,像极了武侠片里的扫地僧。
最震撼的是去城中村吃刀削面,八十岁的赵奶奶用丝瓜瓤刷锅台,瓷砖缝干净得能照镜子。她得意地展示祖传的白水浆配方:“明朝那会我家祖宗就是靠这个在代王府当差的!”难怪《天工开物》里都夸大同主妇会持家。凌晨五点的古城墙根下,一群大爷在打“形意拳”,白须老者收势时跟我说:“这拳法岳飞传下来的,金兀术当年就在这城墙下吃过败仗!”他们练完拳就去喝羊杂汤,配方和《齐民要术》记载的一模一样。
参加本地婚礼让我大开眼界。新郎要骑马绕古城三圈,新娘盖头必须用金秤杆挑。婚庆公司老板悄悄说:“去年有个北京姑娘非要穿婚纱,被她婆婆拿着北魏婚书追了半条街!”在云冈石窟文创店,我亲眼看见导游小姐姐用3D打印技术复刻菩萨手印,她手机壳印着“我佛慈杯”,保温杯上贴着“上班和功德总要修一个”。这种古今混搭的幽默感,在上海新天地都少见。
回程前在凤临阁后厨偷师,老师傅捏烧麦的手速堪比钢琴家。他边包边唠:“羊肉要右玉县的绵羊,花椒得韩城大红袍,这褶子十八道是祖训...”我突然明白大同人把日子过成诗的秘诀——较真。高铁站告别时,王师傅塞给我两瓶沙棘汁:“记住喽!大同人待客没有回头礼!”列车启动时,我看见城墙上的落日把整座古城染成蜂蜜色,那些混着羊肉香、佛香和烟火气的记忆,突然就懂了梁思成说的“活着的博物馆”。
离开大同那天,女儿在飞机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从云冈石窟捡的小石子。我望着舷窗外渐渐远去的黄土高原,“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有根的。”大同人这份刻在骨子里的热忱与坚守,或许就是他们最独特的根吧。下次再来,我得带着女儿去看华严寺的壁画,尝尝浑源凉粉,再听听那些藏在刀削面臊子里的故事。毕竟,这趟旅程让我明白,真正的远方不在地图上,而在当地人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