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头的天,上海已经热得像笼屉,梧桐叶刚舒展,阳光就漏着油似的往下泼。我这做旅游博主的,年年五一都往远地跑,今年却鬼使神差选了江苏丹阳——原是听人说,那儿的眼镜城便宜得很,想着顺道瞧瞧,没成想,倒让我瞅见了些不一样的人。
从上海坐高铁去丹阳,个把小时的事。车窗外的楼房渐渐矮下去,田埂和河浜多起来,像水墨画里洇开的墨色。出了丹阳站,第一口空气就跟上海不一样,带着点水泽的潮气,还有股说不上来的土腥气,不呛人,反倒让人想多吸两口。站门口拉客的三轮车师傅见我背个相机,咧嘴笑:“姑娘,去眼镜城啊?我带您去,保准不绕路。”那口音不像苏州话那么糯,也不像南京话那么硬,像是运河里的水,打着卷儿,带着点干脆。
二
在丹阳住的民宿,是老城区一栋临街的二层小楼。房东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姓周,见我拖着箱子进来,忙从屋里端出一盘洗好的樱桃:“刚摘的,尝尝鲜。”樱桃个不大,红得透亮,咬一口,酸甜味儿直往嗓子眼里钻。周阿姨说话语速不快,眼神里透着股热乎劲儿,不像上海有些弄堂里的阿姨,打量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她指了指二楼靠窗的房间:“你住那屋,早上能听见巷子里卖豆腐脑的吆喝。”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是被吆喝声叫醒的。“豆腐脑——咸的甜的——”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像根细绳子,轻轻拽着人往楼下走。我顺着声音拐过两条巷子,见一个戴蓝布帽的老汉推着辆木车,车上的木桶冒着热气。旁边围了几个晨练的老人,手里端着自家带的搪瓷缸子。“老王,今儿多搁点榨菜丁!”“晓得晓得,你家孙子昨儿还说爱吃我这辣油呢。”老汉一边应着,一边用铜勺在木桶里搅和,白花花的豆腐脑颤巍巍地舀进缸子,浇上酱油、麻油,撒一把绿莹莹的葱花,看得人直咽口水。
我凑过去要了碗咸的,老汉抬头看我一眼:“姑娘是外地来的?”我点点头,他便多抓了把炒花生放进去:“尝尝,自家炒的,香。”那豆腐脑滑溜溜的,带着豆香,辣油辣得恰到好处,直吃得我额头冒汗。旁边有个拎着菜篮的大妈看我吃得香,笑眯眯地问:“姑娘,上海来的吧?我女儿也在上海上班,说那边买早点都得抢。”我说可不是嘛,在上海赶早高峰,买个煎饼果子都得举着手机扫码,生怕耽误了地铁。大妈听了直摇头:“那多累人,咱丹阳人早上就得坐下来,慢慢吃,慢慢聊。”
三
在丹阳逛,最有意思的是看街上的人。不像上海的马路,人人都行色匆匆,仿佛身后有鞭子赶着。丹阳的街上,老头老太们喜欢搬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手里要么搓着核桃,要么择着菜,眼睛慢悠悠地扫过行人。有回我在一家老面店买包子,见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揉面时不紧不慢,面团在他手里像个听话的孩子,被搓得圆滚滚的。旁边有个顾客等得急了:“老板,快点呗,上班要迟到了。”大叔头也不抬:“急啥,包子得发好了才好吃,跟做人一样,得踏实实。”那顾客听了,竟也笑了:“你呀,就属你会说。”
更有意思的是菜市场。丹阳的菜市场不像上海的超市那么规整,而是乱中有序。卖鱼的摊位前,老板光着膀子,手里的刀起起落落,剖鱼刮鳞一气呵成,嘴里还跟熟客唠着家常:“今儿这鲫鱼是刚从运河里捞的,回去熬汤,鲜得嘞!”卖菜的大妈见我蹲在那儿挑番茄,伸手帮我拣了两个:“挑这种带点青蒂的,沙瓤,炒鸡蛋香。”我称了两斤,她又往袋子里塞了根葱:“送你了,做菜提味儿。”在上海的菜场,买菜大多是钱货两清,少有人会多搭一句话,更别说白送根葱了。
四
在丹阳待了几天,我渐渐发现,丹阳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实在劲儿。去眼镜城买眼镜,老板看我是游客,没像别处那样漫天要价,反而拿着镜片跟我念叨:“你度数不高,选个轻点的镜框,这TR90的材质,戴着舒服。”我说想砍价,他摆摆手:“我这价 already 是批发价了,不信你问旁边几家。”末了还送我一块擦镜布:“用完再来换,我这儿管够。”
有回我迷路了,问路边一个修自行车的大爷怎么去季子庙。大爷放下手里的扳手,掏出个皱巴巴的纸本子,用铅笔在上面画路线:“你先顺着这条路走,过三个红绿灯,看见棵大槐树往右拐,再走约莫一里地,就能看见庙门了。”怕我记不住,又反复说了两遍,最后还加了句:“要是找不着,路上随便问个人,都知道。”果然,我按他说的走,路上遇到个骑电动车的大姐,见我东张西望,主动停下来问我去哪儿,听说我找季子庙,她干脆说:“我顺路,带你一段吧。”
五
丹阳人对老物件似乎有种特殊的感情。在西门老街,我看见一家卖篾器的小店,店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手里编着竹篮。篮子编得细密,边角都打磨得光滑。我问他现在都用塑料篮子了,怎么还编这个。老爷子哼了一声:“塑料的?那玩意儿不经用,我这竹篮,用个十年八年没问题。”说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几个旧竹篮:“你看那几个,都是老主顾用了几十年拿来修补的。”旁边有个来买筲箕的大妈,跟老爷子开玩笑:“老王头,你这手艺该传给你儿子了,不然以后没人编咯。”老爷子瞪她一眼:“我儿子在上海开公司呢,哪看得上这个。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人愿意学,我就教。”
这种对老手艺的执着,在丹阳人身上挺常见。我去访了访当地的乱针绣传承人,一位姓杨的女士。她的工作室里挂满了绣品,山水、花鸟,针脚细密得像头发丝。见我好奇,她拿起绣花针演示:“乱针绣讲究以针代笔,以线代色,看似乱,实则有章法。”我说这活儿太费眼了,年轻人怕是坐不住。杨女士笑了:“是啊,现在年轻人都爱玩手机,但我这工作室,每周都有几个中学生来学,他们说,比打游戏有意思。”她说话时,眼神专注,手里的针线上下翻飞,像在跟布料谈心。
六
在丹阳吃饭,也跟上海不一样。上海的餐馆讲究精致,盘子大,菜量少,摆盘讲究。丹阳的餐馆则实在得多,一盘红烧肉端上来,堆得像座小山,肉皮烧得红亮,肥瘦相间,咬一口,肥而不腻,甜中带咸。老板娘看我吃得香,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块:“多吃点,咱们丹阳人待客,就得让客人吃饱吃好。”
有回在一家小面馆吃面,点了碗腰花面。面端上来,碗里的腰花多得快把面条盖住了,而且处理得一点腥味都没有,脆嫩得很。我跟老板说:“你这腰花给得也太多了,成本吃得消吗?”老板是个敦实的汉子,嘿嘿一笑:“咱做生意,讲究实在,客人吃得满意,下次才会再来嘛。”旁边桌的几个大叔正在喝酒,见我是外地人,还热情地招呼我:“姑娘,尝尝咱们丹阳的封缸酒,甜津津的,不上头。”我摆摆手说不会喝,他们便笑着说:“没事没事,感受感受气氛嘛。”
七
临离开丹阳那天,周阿姨给我煮了碗阳春面,面条上卧着个煎蛋,汤里撒了把蒜叶。“尝尝,咱们丹阳的家常味儿。”她说,“在上海待腻了,就回来看看,丹阳这儿,永远有碗热乎面等着你。”我端起碗,汤清面白,煎蛋金黄,蒜叶的清香混着面香,暖烘烘地熨帖着胃。
坐在回上海的高铁上,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我忽然想起在丹阳街头看到的一幕:几个老人围坐在石桌边下象棋,旁边蹲着个小孩,手里抓着把瓜子,看得入神。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仿佛在那儿放慢了脚步。
丹阳人跟其他地方的人不一样吗?或许吧。他们没有上海人的精致考究,也没有某些地方人的急躁功利,他们活得更实在,更随性,像运河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却有着自己的韧性和温度。这种“不一样”,不是说谁更好,而是让我明白,这世上除了步履匆匆的快生活,还有一种日子,叫“不慌不忙,把日子过成诗”。
若你问我,丹阳最值得看的是什么?我想,不是眼镜城里的琳琅满目,也不是季子庙的古老传说,而是街头巷尾那些实实在在的人——他们蹲在路边吃豆腐脑的自在,他们卖菜时多塞一根葱的热乎,他们对手艺的执着,对生活的那份“不着急”。这些,才是丹阳最鲜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