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211 大学曾引以为傲的资源优势似乎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曾几何时,这些高校凭借其较高的学术地位和雄厚的资金,能够轻松订下各种国外的重要数据库,为师生的科研和教学提供了丰富的资源。然而,如今却面临着订不起国外数据库的尴尬境地。这背后或许反映出多方面的问题,可能是经费紧张,也可能是国际形势等因素的影响。这一现象不仅给 211 大学的教学和科研带来了一定的阻碍,也让人们开始思考高校在资源获取和利用方面的可持续性与应对策略。
6月24日,福州大学图书馆在官网发布公告,宣布由于采购费用高企,2025年将暂停订购爱思唯尔(Elsevier)ScienceDirect全文期刊数据库。公告显示,该数据库近年年均涨幅达8%,2025年采购预算高达620万元,已对学校文献资源采购造成巨大压力。
福州大学是国家“211工程”重点支持高校,也是“双一流”建设高校。根据教育部高等学校图书情报工作指导委员会的《2023年1190所高校图书馆电子资源购置费统计表》,福州大学当年在电子资源上的支出为1947.89万元,在全国1190所高校中排名第43位,处于相对靠前的位置[1]。
某图书馆研究馆员刘文向“知识分子”介绍,像福州大学这样订阅ScienceDirect全文期刊数据库的,已经是在数据库资源上投入比较多的高校。由于全文期刊数据库价格昂贵,一些学校会选择购买自己强势的学科库或者特定的期刊包,其他由馆际互借等方式补足。
但即便是在福州大学这所投入相对可观的高校,数据库续订仍面临不小压力。在订阅费用持续上涨、整体预算趋紧的背景下,如何维持对核心数据库续订,也成了一个难题。
福州大学宣布暂停订阅 ScienceDirect 数据库后,有人开始担心,面对价格飞涨的外文期刊数据库,连211高校都承担不起了,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会有更多高校被迫退出?
从眼下情况来看,还不至于。但这起事件确实说明,高校图书馆的订阅压力已经不可忽视。
一、高校图书馆经费,追不上数据库
福州大学并不是唯一面临困难的学校。从更大范围看,高校图书馆正在变得越来越难以负担数据库费用。
中国高校图书馆与国际出版集团之间的博弈并非始于今日。早在2010年9月,国内33家高校图书馆和公共图书馆联合发布《致国际出版商的公开信》,抵制爱思唯尔全文数据库的大幅度涨价,要求国际出版商“不要以过高价格或减少内容等手段来对中国广大用户获取和利用国外科技文献设置障碍[2]”。
爱思唯尔早年进入中国市场时,为了打开局面,向高校报出的订阅价格比欧美同行低得多。但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出版方曾提出,考虑到中国每年9%左右的GDP增长,到了2020年,包括北大在内的一些高校,订阅所支付的费用应逐步与哈佛大学等发达国家高校持平。
2010年,全国已有197所高校使用爱思唯尔的期刊服务。根据当时图书馆方面的统计,爱思唯尔提出的平均年度涨幅高达18%。
经历反复谈判。2010年爱思唯尔与中方图书馆系统签署了《中国伙伴关系谅解备忘录》,表示将根据中国科研与高等教育的发展状况,继续提供相对优惠的订阅方案,并将原计划在2020年前完成的提价节奏延后至2030至2035年,为高校系统争取到有限的调整空间[3]。
也是在这一年,高校数字资源采购联盟(DRAA)正式成立。该联盟以高校图书馆为主体,设立牵头馆与谈判组,尝试通过集体采购提高议价能力,确保成员馆以更合理价格引进海外数字学术资源。
高校图书馆作出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收效,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问题远没有解决。
中山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中国图书馆学会副理事长程焕文在一项研究中指出,在发达国家,普通高校图书馆的经费一般占学校总支出的1%,世界一流大学则普遍达到2%。而在国内41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中,图书馆总经费占比超过1%的,仅新疆大学和郑州大学两所高校,其余均未达到这一标准。
经费的增长幅度也难以覆盖实际需求。2019年进入经费“百亿俱乐部”的8所高校,截至2022年图书馆总经费在随后四年内平均减少了近1000万元,降幅达13.18%。从更广泛的范围来看,2022年,41所“一流大学建设高校”的图书馆总经费相比2019年仅增长了0.92%,增量不到37万元。
但与此同时,数据库的采购开支却在快速上涨。根据统计,从2019年到2022年,这41所高校图书馆的平均数字资源购置涨幅达14.10%。2022年,有34所高校的数字资源采购支出已占其图书馆总经费的50%以上,部分高校甚至超过九成[4]。
另一项统计显示,2020年至2023年底,已有21所211高校的图书馆发布了33份停订公告,累计停订数据库138个。
2020年之后,高校图书馆停订数据库的公告中,经费缩减是最常被提及的原因。超过七成停订案例明确指出是因为预算不足。例如,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图书馆在2022年的公告中明确表示“文献资源建设经费大幅度削减”,因此不得不停订部分数据库。
但即使经费紧张,数据库对高校图书馆来说仍是难以替代的资源。不少高校做出的停订决定,其实只是迫于无奈。据统计,近年高校停订的数据库中,大约21%又被重新订阅,其中包括17个外文库和12个中文库[5]。
一位熟悉数据库采购机制的高校图书馆员王明明坦言,停而复订的现象并不意外。出版集团掌握着议价的主动权,“它们也不怕你抵制,你不买别家买,而且你过段时间很可能还是会乖乖地回来买。”在他看来,高校图书馆在这场谈判中“被商家拿捏得死死的”。
某高校曾停购过一年,随后以新用户身份重新订购,可以说是得不偿失。再订回来,价格就给翻倍了,说原来是老客户,享受了深度折扣,再订回来就是全新的用户,原来的折扣都没有了。另一个惩罚性后果则是访问权限收缩,中断订阅可能意味着高校将失去对早年数据的访问权限,按照方案,回溯的数据只能往前推5年,以前连续订购积累的权限也都没了。
从全国层面看,即便个别学校暂停了合作,整体订阅结构并未发生剧烈变化。这位图书馆员介绍,根据高校图书馆数字资源采购联盟(DRAA)统计,2018年至2024年ScienceDirect数据库的用户数量始终维持在350所上下,进出略有波动,总体保持动态平衡。这也意味着,真正告别数据库的只是少数,高校图书馆在此类资源获取上的依赖,仍然没有太多松动的空间。
“这也是一个痛点,我们现在没有自己的东西,资源在外,服务在外,整个是依赖人家的。我们自己的保障系统非常脆弱”,王明明说。
二、开放获取是出路吗?
在大型出版集团面前,高校图书馆向来居于弱势地位。据美国的一项统计,1997年至2017年间,期刊价格上涨超过300%,而同期的图书馆经费却几乎没有增长。
针对期刊价格不断上涨的质疑,爱思唯尔公司董事长池永硕曾对“知识分子”表示,数据库所提供的知识服务已远远超出传统期刊的范畴,价格的上涨应被视为内容规模扩大和服务能力提升的结果。“通过ScienceDirect去搜索一篇文章,在2005年前后篇均的超链接在20~25个,但是现在篇均的链接数量已经能够达到400条。这种知识服务的范围和价值,已经远远超过阅读一篇纸质的文献那么简单[6]”。
不过,美国研究图书馆协会旗下的学术出版和学术资源联盟(SPARC)则对出版商持批评态度。其报告指出,爱思唯尔的利润率高达37%,每年还维持约5%的价格涨幅。尽管爱思唯尔将涨价归因于论文数量增长、处理成本上升,SPARC 认为这一说法忽略了平台的规模效应运营系统一旦搭建完成,平台维持成本未必随着内容同步增长,价格上涨更多是由定价权高度集中带来的结果[7]。
不满于爱思唯尔个别期刊订阅费用过高,以及通过捆绑销售获取超额利润的学者们,曾经在 2012 年发起过一场抵制行动,超过 1.7 万名研究人员签名联署,承诺将不再向爱思唯尔旗下期刊投稿,不参与其审稿和编辑工作,以此抗议其商业策略。但2016年一项调查发现,四年间,在化学和心理学领域,有38%的署名者已经放弃了当初的承诺。
个体抵制的影响终究有限,难以撼动出版格局。在制度层面,对传统付费订阅模式不满的图书馆、学术机构和部分研究人员,通常在不同程度上支持开放获取(Open Access, OA)作为一种替代路径。
开放获取意味着研究文献免费为公众在线提供且不受限制,当然,编辑处理文章的费用还是得有人来出。在实践中,研究者或其所属机构向出版商支付一笔“文章处理费”(APC),然后将论文免费公开发布。
在全球高校图书馆对传统出版模式的抗争中,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UC)与爱思唯尔(Elsevier)之间的对峙,被视为一次具有标志意义的胜利。这场始于2019年的谈判破裂,最终在2021年3月以一份为期四年的开放获取协议告终。
这场冲突的核心,并不只是每年超1100万美元的高额订阅费。加州大学更深层的目标,是推动开放获取作为新的学术传播模式。
校方指出,加州大学系统研究人员贡献了美国约10%的科研论文,其中18%发表在爱思唯尔旗下期刊,爱思唯尔论文中有8%都来自加州大学系统。另外加州大学的研究人员还承担了大量编委与审稿工作,如今却在支付高额订阅费的同时,还要为发表自己的论文再次付费,这种两头收费的状况不能接受。
与传统的订阅模式不同,加州大学期望与爱思唯尔达成的“阅读与出版”(Read and Publish)协议,将订阅费与论文发表的开放获取费用合并支付。合同总额基本维持和原有订阅费的一致,但其中一部分被重新分配,用于支付本校作者发表开放获取论文时,原本由个人或课题承担的版面费用。
最终达成的2021年新协议,被视为加州大学的全面胜利。在经济上,新合同的总价降至约1070万美元,相较于旧合同每年节省了约7%的费用 。在理念上,协议更是实现了加州大学的核心诉求,加州大学的研究人员作为通信作者发表的文章,将默认以开放获取(OA)方式出版,供全球读者免费阅读[8]。
然而,加州大学的胜利,对于中国高校图书馆的借鉴意义有限。受访的图书馆员指出,尽管大家都在抵制高昂的期刊费用,但国内高校的处境与加州大学存在本质区别,双方的侧重点和谈判基础完全不同。
加州大学之所以有底气进行长达两年的抗争,其背后是相对完善的保障系统。受访图书馆介绍,加州大学对过往购买的资源拥有永久保存和调用的机制,即使中止续订,仍能确保历史文献的可用性。而国内大部分高校图书馆一旦停止订阅,只能依靠文献传递之类的方式勉强应急,甚至默许研究人员和学生去淘宝代找这类灰色方式。
国内近年来也开始进一步重视资源永久保存问题,但效果有限。即便出版商同意高校对数据进行本地存储,但后续的镜像服务器、维护和持续的技术投入谁来保障?系统性、可持续性保障方面是国内比较欠缺的。
例如,中国高等教育文献保障系统(CALIS)是我国高等教育重要的公共服务体系之一,曾在资源共享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但这几年不尽人意。一方面,这类项目依赖项目制运作,项目一结束,后续资金难以保障,服务也就随之大打折扣,甚至中断。另一方面,受到诸多制约,它的运行不稳,官网和服务因种种原因可能会暂停服务,用户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无法获得服务。因为这种不稳定频繁发生,图书馆对它的依赖也越来越低。
开放获取本身,受到许多制约,也并不能完全满足科研的使用需求。王明明解释,科研文献讲究时效性,研究人员往往希望尽早获取最新成果,以免在选题或进度上落后。而目前不少开放获取机制存在滞后问题,有的论文要半年甚至两三年之后才公开发布。在实际使用中,这样的延迟难以满足科研工作的节奏,也使得图书馆很难完全依赖开放获取资源来替代现有数据库。
刘文还提到,国内的开放获取尝试有一些,但和欧美国家相比不多。中国市场长期以来被国际出版商定位为发展中国家市场。这一定位,结合国内高校图书馆联盟的集团采购模式,使得我们对外文期刊数据库的订阅价格比欧美国家仍然更低。
因此,一旦我们全面转向开放获取,就可能面临费用不降反升的风险。因为新模式的费用与本国学者的发文量高度挂钩,而且是采用国际通行的定价,而近年来不少高校的发文量持续增长,最终成本可能高于原有的订阅费用。
另外一个争议点,则是利益分配的不平衡。“开放获取提了好多年,以前大家对它寄予厚望,现在大家对它的感受却越来越糟糕,开放获取资源良莠不齐,不少曾经较有影响力的开放获取资源整合平台使用价值非常有限甚至不再提供服务”,王明明说。他解释,开放获取还是一个利益平衡的问题,利益共同体方方面面的利益均需要兼顾。 “如果大家都只想用,谁都不想掏钱,这就是个矛盾”。
参考文献:
[1]教育部高等学校图书情报工作指导委员会. (2023). 2023年度高校图书馆基本数据排行榜. 教育部高等学校图书情报工作指导委员会.
[2]中国科学院. (2010, September 9). 我国33家图书馆联合反对个别国际出版商大幅涨价行为. 中国科学院.
[3]高毅哲. (2014, February 28). 数据资源:高校图书馆的痛. 中国教育在线.
[4]程焕文, 程诗谣, 王昊, 谢涵, & 朱玲. (2025). 事实与数字: 中国一流大学图书馆的发展趋势与严峻挑战. 中国图书馆学报, 51(3), 4–24.
[5]黄超, & 袁子晗. (2025). 我国高校图书馆停订数据库调研分析及启示. 图书馆学刊, 47(361), 46.
[6]李晓明, & 孙睿晨. (2019, November 13). 开放获取与付费墙的拉锯之战:谁来为传播知识买单? 知识分子
[7]SPARC. (2020). Research companies: Elsevier. Community Owned Infrastructure.
[8]邱葵. (2021). 开放获取的胜利: 解读加州大学与爱思唯尔期刊协议. 图书馆论坛, 41(6), 150–15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作者:张天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