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牧人们用双手编织着独特的物语。他们选取天然的羊毛，在简陋的帐篷旁，灵巧地穿梭着毛线。那娴熟的动作，仿佛是在书写一首无声的诗篇。一根根毛线在他们手中交织成厚实的毛毯，那是抵御严寒的温暖屏障，承载着牧人对生活的热爱与期盼。这些编织品，不仅是实用的物品，更是那曲牧人精神的象征，展现着他们坚韧、质朴且充满创造力的一面。在那曲的风中，这些编织物语随风摇曳，诉说着牧人的故事，成为这片土地上一道独特而美丽的风景线。

诗歌原文：

ཡར་མཆོག་དཀར་མོར་ཕ་འདང་ཡོད། །

མར་མཆོག་དཀར་མོར་མ་འདང་ཡོད། །

འུར་མཐིལ་སྒོར་མོར་སྤུན་འདང་ཡོད། །

རྡོ་མཉམ་འཕེན་བྱས་ན་སྐྱིད་ཅིག་ཡོད། །

上绳皎皎如严父，

下索皑皑如慈母，

网兜团团如手足，

同挥石子乃至乐。

——藏族民间诗歌 

火车从西宁出发，途经青海湖，路过格尔木，窗外的风景也随之流转，从河湟谷地切换至草原，随后是戈壁。原以为这趟旅程会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直到凌晨三点，高原反应如一记闷拳砸来。

当我浑身瘫软地蜷缩在卧铺床上，感受到自己擂鼓般跳动的心脏，短促而轻浅的呼吸时，我知道自己到那曲，到藏北羌塘草原了。

拍摄/达佤央金

春天在这里是一个暧昧的概念，即使快到五月，大地也丝毫不见解冻的征兆。雪是常下的，有时候还夹带着冰雹。而正是在这样的一片天地间，我们遇到了玛森、色珍和德庆卓玛等一众本地民间手工艺人。

当我告诉他这一次我们拍摄的主题是牧区的编织时，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捆自己做的乌尔朵。这是一种由牦牛毛和羊毛搓捻编织而成的投石索，两米不到，中间部分是巴掌宽的兜囊。使用时双手握住绳带两端，在头顶或身侧快速旋转，利用离心力加速，突然松开一端，石子便会带着哨音沿着切线方向直奔畜群而去。

拍摄/达佤央金

“在那曲，每个牧人都有自己的乌尔朵”，玛森大哥拿起其中一条乌尔朵，将手指伸入可以勾住的环状部分说“这一端藏族人把它比作父亲”，指着另一端说“这一端比作母亲”，随后握住中间的兜囊，继续说道：“而这里是兄弟姐妹，一家人合力才能让石头飞到远处。”

拍摄/达佤央金

玛森大哥在他位于嘉黎县县城的工作室里招待了我们。他戴着礼帽，蓄起的长发编成紧实的四股辫，安静地垂在身后。工作室不大，一间不超过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面却填满了他的工具和手作。从传统形制的木箱、皮箱、皮包，到氆氇、乌尔朵、藏袍……过去牧人生活里常见的手工艺品，这里几乎都有。

马森//拍摄/达佤央金

玛森大哥脸上有许多圆形。面孔本身是短而圆的，与此同时眼睛圆，鼻头也圆。他没有许多牧区男性那样锐利的目光，他的目光和他的面孔、五官匹配，是柔和而温暖的，说话做事总是不紧不慢，就好像拥有了世界上一半以上的耐心。

“我还有很多东西在牧区的家里，”玛森大哥说着指了指窗外，“我们是牧人嘛。”我心想，在玛森这样的人心里，县城永远是县城，牧区永远是牧区，哪怕自己已经常年在县城做事，也不改变他对自己牧人身份的认同，而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在腰间的这条乌尔朵，便是他的血脉信物。

拍摄/达佤央金

在狂风席卷草原的一个下午，我们来到了夏玛尔乡，见到了色珍。以她为主的八位本地牧区妇女组成了编织合作社，过去三年一直努力尝试通过编织寻找除畜牧之外的家庭收入。

编织合作社//拍摄/达佤央金

色珍和她的姐妹们都不会讲汉语，我只能用自己所掌握的极有限的拉萨话和她们交谈。不知道是那曲离安多近，还是牧区话之间音调接近的缘故，我们的沟通竟没有太大的障碍。

我们决定带几位姐姐到附近的山上拍摄，她们都穿戴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和首饰。山上风很大，在拍摄个人照片的时候，我提议让其他几位姐姐先上车躲风，她们却说不冷，非要站在寒风里一起等待。

拍摄/达佤央金

她们不仅不感觉到冷，反而觉得这一切十分有趣。每当我因为口音不正确说错了什么，或者做出什么动作逗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就会互相搀扶着笑得前仰后合，往彼此身上甩出一个个轻柔的巴掌。

这大概是一种属于牧区女性的肢体动作和情态。当我因为狂风感到焦虑时，她们却在玩闹，在嬉笑。我回头望去，看到她们头上的珍珠、玛瑙，耳边的绿松石就这样随着肢体的摆动而抖动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而她们脸上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这寒风完全吹不到她们身上。

拍摄/达佤央金

拍摄结束后，大家都不愿早早离去，色珍提议回合作社休息。不知是谁的丈夫得知我们的拍摄，便抱来了一箱方便面，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包，又给每个人倒了茶。

经过下午的拍摄，大家已经互相熟悉起来。我们一边吃泡面，一边聊起天来。色珍说，村子里她的手艺最好，三年前把姐妹们集合起来，就把编织手艺教给了她们，这些人里有比她年纪大的，也有比她年纪小的。这三年来，每周忙完牧活儿都会到这里和姐妹们一起，做编织，聊天，当然，少不了嬉闹。

房间里走进一个高中生样子的男孩，说是合作社中一位姐姐的小叔子，会说汉语。我问他，嫂子和其他阿佳（藏语中对姐姐或年轻女性的尊称）在合作社做事，家里都支持吗？男孩说：“都支持，她们平时的劳作是很繁重的，但她们每次来这，都很开心。”

吃完面，喝完茶，聊完天，色珍和她的姐妹们送我们出门。临别前，我们站在风沙中，我已经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句，只记得自己说了一些什么，惹得她们又一次大笑起来，而这一次，在笑声中，一个轻柔的巴掌也甩在了我的胸口。

为了拍摄85岁的手工艺人德庆卓玛，我们来到了苏日达村。苏日达村附近有一片名为“嘉乃玉措”的湖，湖名取自文殊菩萨。德庆卓玛说，过去也有人把她带到县里拍公示照，但她不喜欢那样。她说一定要在她自己生活的地方拍，并且一定要到这湖边拍。

德庆卓玛//拍摄/达佤央金

下车后，她径直走向湖边，弯下腰，用手汲了一捧湖水，嘴里念了些什么，随后喝了一口手中的水，又摘下帽子，把剩余的水抹在自己的头顶，我和她的小孙女普布卓玛也跟着这样做。

拍摄/达佤央金

沿着湖岸的山上有一条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的小径，德庆卓玛指着这条小径说：“这片湖我转了一百次。”我问她对这片湖是不是有许多的感情，她说是，她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湖边玩耍的岁月。

拍摄/达佤央金

德庆卓玛的手艺来自父母，她说在过去，牧民的生活就是自给自足，吃穿用度，都得自己做，做来自己用。比如她的帽子，比如她的袍子，比如毛毡雨衣和氆氇毯子，比如她腰间别着的贝壳装饰的皮袋。

拍摄/达佤央金

德庆卓玛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的女儿便是普布卓玛。普布卓玛是一个敏感而聪颖的孩子，德庆卓玛要把自己所有的手艺传给普布卓玛。

德庆卓玛与她的孙女//拍摄/达佤央金

沿着小径往村子方向走，会遇到一个岔路口，往平坦的方向走去是村子，拐弯往山上走，是措果寺。这是一个女性出家者修行的地方，藏语称作觉姆寺。

拍摄/达佤央金

当我在措果寺拍摄德庆卓玛编织的氆氇毯子时，一群黑色的鸟儿降落，不远处便是圣湖。联想到在藏族文化里，湖水常被认为代表着女性的精神，便不自觉感到自己处于一个由女性的磁场塑造的结界中，耳边响起德庆卓玛告别时说的话：“我去过青海湖，以后我还要去，那时候达佤你要带我啊。”

拍摄/达佤央金

就这样，梦一般的，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春天最终还是没有在我离开前降临，不仅没有降临，雪甚至更大了。离开的时候，嘉黎县是被白雪覆盖着的。雪景甚美，我却忍不住想起雪山脚下的人。想起孩子们被冻得发紫的脸蛋，想起女人们布满血丝的眼球，想起因为繁重的劳作而关节扭曲的双手。

拍摄/达佤央金

那些关于游牧生活和浪漫草原的浅薄想象固然早已淡去，我已再也无法回避，无法回避游牧生活的残酷性。与此同时，我逐渐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那便是，狂风、暴雪、稀薄的氧气、浮扬的沙土……在这世界上，能将这一切视作恩赐，而非惩戒的人；对这一切淡然接受，而不怨恨的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仍乐于创造，而非仅仅消耗的人，才是游牧精神的主人。

也因此，当春暖花开，当草原浮绿，当那种只有欧亚大陆上最广阔的草原所独有的豪放而浪漫的气息回到大地上时，只有那些在寒风中沉默着忍受过这国境线内最漫长寒冬的人，才是其第一顺位的享受者与全部财富继承者。而这，便是牧人。

拍摄/达佤央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生活月刊，撰文、摄影：达佤央金，编辑：陈爽，摄影助理：道吉扎西、叁旦仁青，特别鸣谢：西藏那曲市嘉黎县人社局、菩敦咨询PHUDUN，新媒体编辑：高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