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巴西战场开始的“内卷”警报

近日，德国《经济周刊》（WirtschaftsWoche）聚焦中国社会难以摆脱的“内卷式”竞争，指出这场看似充满活力的竞争，正在慢慢吞噬中国发展的耐力与方向。该报道以中国汽车行业为例，指出中国汽车企业虽然卷赢了世界，却无可避免全行业深陷“价格战”，“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频现。

现在，在国内卷完之后，中国企业出海更是出现了“内卷外化”，专卷自己人的现象。

最近，滴滴出行旗下的外卖平台“99Food”因搞商户“二选一”被美团起诉，指其在巴西通过给商户巨额预付金（超10亿元人民币），与商户签订针对美团Keeta的“二选一”排他协议，阻止美团进入巴西。

随后，99Food也起诉Keeta商标侵权，称其商标颜色、字体与99Food相似。Keeta回应当地媒体称，品牌颜色是延续美团黄，且Keeta已使用三年。

这场发生在异国他乡、却由两家中国巨头发起的激烈商战，其荒诞性在于——战场在巴西，参战主角是中国人，最大受益者却是本土巨头iFood。

同为中国出海企业，滴滴将国内“内卷”模式复制到海外，以排他性竞争阻击同胞企业，而非共同对抗占据巴西80%市场份额的本土巨头iFood，这让很多人看不懂。如果说美团Keeta已经是巴西市场的老大，你千方百计来挑战我能理解，但同为中国企业的老三和老四（目前老二是Uber Eats），这么刺刀见红，难道这种“伤了同胞、帮了外资”的内卷也能上瘾？

二、滴滴“三板斧”

梳理滴滴99Food对美团Keeta在巴西外卖市场递出的“三板斧”可以发现，这是中国企业内卷外化的典型表现。

第一板斧是商户侧“二选一”排他性围剿。今年5月，美团宣布将Keeta引入巴西。很快，之前已经退出巴西外卖市场的99Food重回巴西。Keeta指控，99Food已砸下9亿雷亚尔（占其巴西总投资的90%，约12亿元人民币），向超100家餐饮连锁支付预付款，要求商户不得与尚未上线的Keeta合作，但允许与iFood合作。

这种典型的“二选一”策略，中国人很熟悉啊，之前电商就一直在用这个策略，它的本质是以资本优势切断竞争对手的商户供给，牺牲行业生态，换取短期份额，这与国内电商恶性竞争如出一辙。

好在巴西是个讲法律的市场，据媒体报道，Keeta日前已在巴西向当地法院起诉99Food，指控其不正当竞争，要求撤销强制二选一合同，恢复公平竞争。法院已经立案。

在第一板斧之后，99Food还有第二板斧——关键词截流。据报道，99Food在谷歌上购买了Keeta这个关键词的广告，这样一来，很多看到推广想要搜索下载Keeta的用户，看到的却是99Food的广告，被99Food给截流了。

美团忍无可忍，向圣保罗法院提起诉讼，8月11日，巴西法院对99Food高价购买“Keeta”广告词一案签发禁令，责令99Food在三日内停止该行为，逾期处以每日2万雷亚尔（2.6万元人民币）罚款。

在海外向同胞企业下手，目前已经引发当地媒体的广泛讨论……

在美团Keeta起诉滴滴99Food后，滴滴还在向美团甩出第三板斧——商标诉讼。说实话，滴滴的这波操作简直是刷新了商标“维权”的下限，把我这个兼职律师都整不会了。

滴滴99Food认为，Keeta品牌使用了其标志色黄色，并称Keeta标识后视镜中Keeta的ee是99，因此，美团Keeta构成商标侵权，要求Keeta更换标识。

鉴于美团当前在全球外卖市场的份额与影响力，我要说美团小哥“黄袍加身”，估计也没多少人反对吧！而Keeta的品牌颜色是沿用的美团品牌黄色，Keeta本身也在中国香港、中东等地用了三年。再说，从后视镜看，也太刁钻了吧！

看似荒谬的诉讼，说明竞争手段已超出商业底线，带有恶意干扰色彩。

更深入的数据分析表明，这就是资源错配的不当内卷。

滴滴在巴西宣布的总投资才10亿雷亚尔（13亿元人民币），但将其中9亿用于“内耗”，而非对抗真正的市场主导者，或用于创新，由此可以看出，其战略方向出现严重偏差——这种以对抗主导而非创新主导的竞争，到底便宜了谁？

三、内卷外化，“亲者痛，仇者快”

在巴西外卖市场，iFood垄断了80%的份额，美团与滴滴均为新进入者，毫无疑问，滴滴99Food对美团Keeta的多维度封锁，这是同胞内卷，中国企业的“自相残杀”。

中国企业出海“内耗”，也有血的历史教训。20年前，中国摩托车企业在东南亚因价格战自毁市场，最终被日系品牌夺回份额，如今，外卖行业正在重蹈覆辙。

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摩托车曾风靡东南亚，并一度将日系品牌逼到市场边缘。统计显示，当时中国摩托车的市占率高达90%。不过，在中国品牌迅速占领东南亚市场后，“价格战”非但没有停息，不同中国品牌之间的价格内斗反倒愈演愈烈，导致价格完全背离成本，也违背市场规律。

受价格暴跌影响，中国产品的质量也开始下滑，个别中国企业甚至在越南搞“一锤子买卖”，向当地市场以超低价倾销中国国内市场的滞销产品，卖掉库存后就撤离，完全不顾售后服务。这虽然是个别企业的行为，却在海外市场败坏了中国品牌的整体形象，导致中国产摩托车在当地的优势丧失殆尽，如今中国摩托车在东南亚的份额仅为1%左右。

显然，国产品牌“内卷外化”，这是战略短视，帮了真正的对手。

按理说，iFood才是中国出海企业共同的、最强大的对手。作为新入者，本应共同挑战垄断者，分散其火力。滴滴耗费巨资排除潜在盟友（美团），反而让共同对手iFood省去竞争压力，实为“亲者痛，仇者快”。

回溯2019～2023年，滴滴99Food、Uber Eats正是被iFood用“二选一”等手段逼退市场，如今，“淋过雨却撕别人的伞”，让人痛心！

中国出海企业这种不当内卷更大的危险，其实是在损害中国品牌整体形象与利益。

算一笔账，摩根大通发布的《Global Online Takeaway（2024）》报告显示，全球主流外卖平台的平均净利润率只有2.2%左右。大家都知道，送外卖赚的都是辛苦钱，外卖员是，外卖平台同样是。在这样一个利润微薄的领域，99Food在短短两个月内耗资9亿雷亚尔阻击同胞企业，在这样的微利市场下，几乎不可能通过正常运营收回，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消耗战”，不仅投入与回报完全失衡，违背商业逻辑，更不符合商业道德。

更长远的危害是，一旦贴上“内卷”标签，所有中国出海企业都会面临更严格的审查、更低的信任度和更恶劣的营商环境。

巴西媒体多次报道中企“排他性竞争”，滴滴的这种行为，破坏了中国企业“创新者”“合作者”的国际形象，为后续出海企业设置舆论障碍，造成中国企业的“集体形象危机”。

中国品牌要走出去，不仅要有产品，更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不然只会让外界认为中国企业只会低价劣质竞争、缺乏创新和合作精神。

四、从“内卷”到“共创”，出海应有的姿态

最近，《求是》曾专门发文警示，“内卷式竞争将各类主体禁锢在低价低质、没有效益的竞争中，突破了市场竞争的边界和底线……任其发展将贻害无穷。”呼吁中国企业要深刻认识和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并指出，“卷”价格、“卷”同行的，结果却是多败俱伤，严重影响经济高质量发展。

企业对内卷，其实也同样深恶痛绝。格力电器市场总监朱磊前段时间公开控诉中国企业出海的“内卷外化”现象，并举例称，一家在海外市场已经很有知名度的中国电视品牌，利用其现有渠道转做空调，但其净利润率仅为3%。“我们直接问他的海外经销商，人家告诉我，我们没有KPI，我们的KPI就是把中国同行卷死。”

可见，从官方到民间，从企业到个人，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要从“内卷互斗”“以邻为壑”向“团结共赢”的出海新范式转变。

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企业转变思维，从过去的“争夺存量”到今天的“创造增量”转变，从零和博弈到“差异化共生”转变。

出海的核心价值在于开拓新市场、新需求，而不是把国内的竞争模式照搬到国外。企业应思考如何把蛋糕做大，而非死盯着同胞手里的那一块。

复旦大学世界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沈国兵认为，同质产品缺乏创新和差异化核心竞争力，是导致海外市场低层次“同质品内卷”的真正原因。

这就像段子所说，一个犹太人开了一个加油站，赚钱了；第二个犹太人开了一家餐馆；第三个犹太人再开一家超市，大家都在赚钱，换成中国人，第一个开了个加油站赚钱了，第二、三四个都会开加油站……最后都不赚钱。

这真不是开玩笑，一些出海企业的技术创新能力不足，缺乏自主知识产权和核心技术以及差异化竞争策略，其产品和服务同质化现象突出，难以形成独特的竞争优势。比如，消费电子、光伏、服装等，企业只能通过价格战、模仿等低层次的竞争手段去争夺既定海外市场、有限的客户资源，导致海外市场“同质品内卷”严重。

中企出海要从依赖“行业规模经济”下的同质品内卷，转向依赖“企业内部规模经济”下的异质品创新竞争。

正常的商业竞争应该是从技术、服务能力突破，从而赢得优势。比如美团Keeta在沙特、中国香港等市场将配送时长大大缩短，且无人机配送试点也在中国香港、迪拜落地，大幅提升竞争力。

滴滴其实也有自己的优势，比如它在巴西有本地出行网络优势，99平台的15万司机可与外卖骑手资源共享，降低物流成本。如果滴滴通过这些正常的商业优势提升增量，那它不仅能赢得市场，更能赢得尊重。

历史证明，全球市场很大，一家企业吃不下，更吃不完。再加上外部贸易环境变差，更需要从“单打独斗”到“抱团取暖”。

内卷没有赢家，共赢才是未来。滴滴美团的巴西之争，是“内卷外化”的一个典型负面案例，其危害深远。美团在巴西的维权不仅是企业间的纠纷，更是对“内卷外化”的反抗，值得行业支持。

中国企业的征途应是星辰大海，而非内卷的泥潭。走出国门，代表的是中国形象，应展现出与大国实力相匹配的商业文明、创新精神和合作胸怀。停止内耗，共同在全球市场赢得尊重和成功，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梁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