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喜游山玩水,在渭南居住几十年,却从未上过华山。总觉那不过是闲人劳形之举,亦或文人附庸风雅之场。
然友人再三邀约,言及华山之险,天下无双,不亲往一观,未免可惜。我拗不过他,只得收拾行囊,随他同往。
抵华阴县时,已近傍晚。远远望去,华山如一把钝刀斜劈入暮色,青灰色的山体被夕阳镀上半圈金红,虽无锋锐之感,却像沉默的巨兽伏在天边,自有沉雄威严。
山脚下的小贩们吆喝着卖手套、拐杖,声音嘶哑而急切,混着晚归山雀的啾鸣,倒像是这山若不赶紧攀,明日便要沉入地底似的。
"要买些干粮带上山么?" 友人问道。
我摇摇头。心想,山再高,几个小时而已,也饿不死人。
夜半启程登山,为的是赶在日出前抵达东峰。
起初是平缓的石阶,两旁路灯如串珠般悬在树影里,将游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人声沸沸扬扬,脚步声、喘息声搅在一处,像条涌动的河。
我走得快,不多时便将友人甩在身后。山风渐凉,卷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扑在脸上,路旁的灌木簌簌作响,倒像是山在均匀地呼吸。
行至千尺幢,路忽然陡得像被巨斧劈开。石阶窄得仅容半足,每一级都磨得发亮,仿佛嵌在崖壁里的牙齿。铁链冷冰冰悬在身侧,须得双手紧握,方能稳住身形。
抬头望去,前人的脚跟几乎蹭着后人的鼻尖,头顶的夜空中,几颗残星疏疏落落,倒像是被铁链拴住的碎钻。
"莫要往下看!" 前面的人喊道。
我偏瞥了一眼。只觉山风从黑魆魆的深渊谷底卷上来,带着呜咽般的响,不知藏着多少坠落的碎石。我顿时头晕目眩,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铁链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倒让心跳稳了些。
过了百尺峡,山路更险得像贴在崖壁上的线。有些地方须侧身而过,肚皮擦着沁凉的山石,能触到岩层的纹路,后背却悬着空荡荡的风,仿佛随时会被卷下去。
岩壁上渗着水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偶有夜鸟扑棱棱从石缝里飞出,惊得游人一阵低呼。我这才觉出汗水已浸湿了后背,黏在衣衫上,被山风一吹,凉得刺骨。
黎明时分,终至北峰。此处稍平,早到的游人已占了崖边的有利位置,裹着租来的军大衣,像排沉默的石像。我寻了比较稳妥一块石头坐下,双腿发颤,分不清是累是怕。
东方的云絮渐渐染了色,从鱼肚白到胭脂粉,再到熔金般的橙红。
忽然间,云海在脚下翻腾起来,远处的山峰如孤岛浮在浪涛里,一道金光猛地刺破云层,太阳像块烧红的铁锭跃出来,把半边天都染得似要滴血。
"美哉!" 友人不知何时已立在我身后,拿着他那个飞利浦新闻摄像机,在不停地摄像。
我无言以对。这景色诚然壮丽,然我脑中浮现的,却是方才那些近乎垂直的石阶,与深不见底的山谷。人在自然面前,何其渺小,偏要逞强登高,不知是勇是愚。
东峰有座小亭,名 "朝阳"。亭旁的古松斜斜探向崖外,枝叶上还挂着未干的露,被朝阳照得像缀满碎钻。有道士在亭外卖茶,索价是山下的三倍。游人争相购买,仿佛饮了这茶便能沾些仙气。
道士们面无表情地收钱、倒茶,动作机械,显是已重复了千百遍。我想起古书上说华山乃道教圣地,如今看来,圣地也不过是生意场罢了。
南峰为华山之巅,上有长空栈道。那是在悬崖上钉出的木板路,宽不盈尺,下临无地。栈道尽头的云海翻涌如沸,几只苍鹰舒展翅膀在云间盘旋,忽高忽低,衬得栈道愈发纤弱。
过栈道游人须系安全带,面壁而行,指尖能触到崖壁上的青苔,湿滑而微凉。我探头望去,只见木板下的深渊深不见底,山风穿过栈道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不由腿软。
"来都来了,不试试?" 友人怂恿道。
我摇头。这已非游览,简直是玩命。几个年轻人却跃跃欲试,交了钱,在道士的协助下系上安全带,战战兢兢地踏上栈道。
其中一个女孩行至中途,忽然嘤嘤哭啜了起来,面上梨花带雨,头发也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姑娘进退不得,道士见怪不怪,踩着木板过去,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拽了回来。
"常有的事," 道士面无表情地说,"昨日还有个尿裤子的。"
众人哄笑,女孩羞红了脸,匆匆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不知她日后回忆此事,会是何种心绪。或许会当作笑谈,或许会引以为豪,但此刻的恐惧,想必真实得触手可及。
西峰形如初绽的莲花,峰尖的巨石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花瓣般的岩层层层叠叠,确有 "劈山救母" 的传说里那份奇绝。
峰顶那块 "摘星石" 斜斜探出崖外,石面被游人磨得光滑,边缘处能看到经年累月被踩出的浅坑。白日里自然无星可摘,游人们便排队在石前拍照,做出各种夸张姿势。
有个中年男子非要攀上巨石顶端,管理员阻拦不及,他已爬了上去,高举双臂,让同伴拍照。下来时脚下一滑,幸而被人拉住,只擦破点皮,石缝里的野草被他带下来几株,沾着新鲜的泥土。
"值了!" 他喘着气说,脸上挂着讪笑。那种似笑非笑的摸样,很滑稽可爱。
我无法理解这种冒险的意义。或许在他看来,那张照片值得用性命去换,又或许他根本未曾想过会失足。人总是这样,危险未降临前,总以为自己是天选的例外。
下山时,走了智取华山路,据说此路是当年解放军奇袭华山时开辟的。路虽平缓,却绵长如带,绕着山体盘桓。阳光穿过树梢,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影,想象不来当年智取华山是怎么个智法。
沿途可见不少挑夫,背负着沉重的物资上山,竹筐里被矿泉水瓶塞得严严实实的。他们低着头,脊梁弯成了弓,汗珠顺着黝黑的脖颈滚落,砸在石阶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又很快被晒干。
"一天能挣两百来块," 一个歇脚的挑夫告诉我,"年轻力壮的,一天能跑两趟。"
我想起山上十元一瓶的矿泉水,三十元一碗的泡面。这些挑夫的汗水,不知能从中分得几滴。
山脚下,游人如织,拍照的、购物的、讨价还价的,热闹非凡。几个刚下山的大学生正在炫耀自己的 "壮举",一个说他在长空栈道上没系安全带,另一个说他在西峰顶做了倒立。
听者或惊叹或怀疑,他们却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然征服了这座亿万年的山岳。
回望华山,它依旧沉默矗立在暮色里,青灰色的山体渐渐融于晚霞,峰顶的轮廓却愈发清晰。千万年来,它见证了无数如我这般的过客,来了又去。
我们的恐惧、骄傲、炫耀,于它而言,不过是风过松林的一阵轻响。
友人问我此行感受如何。
"山很高," 我说,"人很小。"
他笑了,以为我在说笑。其实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真切的感受。
2017年6月22日写于华山宾馆 2025年7月14 日修改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