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云在她的小说“Where Reasons End”(《理性终结之处》)里写道:“All mothers are failures。”
每一位母亲,注定会在孩子的成长中“失败”,因为有一天,孩子的世界再也不需要我们。
昨天,在周末晴好的后院中,一边喝着康普茶或石榴汁,我和好友一边聊着天。
其间谈到她家家教严格的女儿,最近开始和南美裔男生热恋。远在国内的父亲极其担心,家里颇为动荡了一番。
她向朋友寻求心理支持和一些建议,大家感同身受,毕竟我们都在经历孩子初中毕业前后,母亲陪着离开中国、来到美国求学的阶段。在我看来,她是那么优秀的母亲,但是面对孩子成长过程中必然要走的路、必然要经历的阶段,她仍然是束手无策的;哪怕是她那位博士学位、当教授的先生,这些年大量看各种亲子育儿、前沿心理学书籍,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仍然无法简单地得到女儿的全然认同和接受。
身后的树叶间,传来连续几声鸟鸣,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鸟,树枝浓密,我甚至连它长什么样的羽毛也看不见。
再优秀的母亲,也终将面对孩子不受自己“控制”的那一天。
无论是她还是我,还是正在看文章的你,我们这一代父母,习惯用知识和理性去对抗不确定(所谓的“照书养娃”)。于是,我们阅读心理学、了解宗教、研读哲学,企图找到一条能让内心平静坚定的路。我们肯定都曾相信,只要方法正确、沟通科学、做好情绪管理,亲子关系就一切可控、可修复。
但是,就像基督教教义强调的,即使一个人有自己的人生计划,上帝的计划(Big Plan)始终高于并引导一切,其最终目的是让人类获得永远的盼望和救赎。(Proverbs 19:21 says “Many are the plans in a person’s heart, but it is the Lord’s purpose that prevails.”)
如果是研习佛教的人,会知道佛教强调“缘起”,一切现象——包括人的命运与宇宙的生成——都是各种因缘条件聚合而成,佛教的核心之说“无常”,也告诉我们万事万物无时无刻都在变化,没有永恒不变的安排。
前些年读斯多葛学派的书,该学派对不可控之事有着经典表述,称为“控制二分法”,告诉人们应该区分哪些事情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哪些是不可控的。对于不可控的事物,不应担忧,因为烦恼无助于改变它们。这种态度帮助人保持内心平静,理性接受命运和外界变化。
到了19世纪,斯多葛学派的“控制二分法”被基督教神学家尼布林总结为著名的“宁静祷文”的变体:
神啊,请赐予我宁静,好让我能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勇气,好让我能改变我能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智慧,好让我能分辨以上两者的不同。
昔日依赖我们的孩子们,最终是要走出他们的逻辑、他们的世界观,成为可能父母都看不懂的自己。这,正是成长的意义。
所以当我听到她的讲述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句话:女儿的选择,既是叛逆,也是自我生成的开始。
作为在北卡陪伴孩子们上学的三位母亲,我们的见面频率并不高,平均一个月一次都不到,平时也不会在微信上有更多交谈。但每次见面,总会有高质量、高密度的谈话。三个人,正好是进行一场有深度聊天的理想格局。
但她的纠结与略微表现出来的痛,让我意识到这里存在一个悖论:我们教育孩子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让他们独立思考、拥有选择。但当孩子们真的迈出选择我们无法理解的生活的那一步时,妈妈们的第一反应却是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因为孩子错了,而是因为母亲的意义感被动摇了,长久以来的努力、知识、经验,在这一刻忽然失灵了。
这个悖论存在于每一名母亲身上。再理性的父母,也会在爱里滑向控制。尤其是自认为理性的人,看似开放、包容,实则都在寻找能更有效地被接受的方式。当孩子拒绝所谓的理性对话,坚定投入一段感性的、不可预测的爱情时,那是青春以孩子之名对父母说:“你教会了我思考,但请让我自己去犯错。”母亲的角色,本身就是逐步被孩子“抛下”的过程,母亲的无力,不是个人的失败,而是成长的代价。就像我很早之前写过的那样,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父母慢慢退后的过程。
她提到一个细节。
那天,她在学校门口等女儿,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很久了,始终不见女儿的身影。
终于,她看见女儿慢慢走来,旁边是一个男孩。两人说着,笑着,最后停下来。女儿张开双臂,和那个男孩拥抱告别。
在美国,这样的告别再寻常不过。可她心里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我懂)
女儿上了车,她一路沉默,“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的眼睛一直感到刺痛,好像忽然“看不见女儿了”。
可是反观女儿,那么明亮、笃定和独立。她发现,原本一直属于自己的柔软,已经转向他人了。
她忍不住跟女儿提起,女儿说:“我和别的朋友告别也会拥抱啊。”
她愣了一下:“那不一样。”
可是,哪里不一样呢?
我们这一代父母,都知道青春期意味着独立,也知道,控制会破坏信任。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才发现,理解是一回事,放手是另一回事。
有北卡红雀从院子边的树上跃下,在草地上掠出一道红色的光影,接着,一只小小的花栗鼠快速穿过草地的一角,惹得我们起身找寻。北卡的秋日,是最美也最灵动的季节,就连从房顶慢慢移过来的阳光,只投下高亮的光影,却没有火热的温度。有点像人类的青春期,外在早已明亮得刺眼,内里却还稚嫩而混乱。
可是,我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我们的母亲一代?她们可曾有同样的失落?
我们的青春、秘密、恋爱、心事,在她们忙于上班、疲于生计的岁月里,几乎不曾真正知道。在那个物质逐渐丰富、父母与子女情感难得沟通的年代,说白了,他们对我们的放手与宽容,并非理解,而是时代与环境下的被动结果。
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当上了父母时,许多人有更高的学历教养,思想更开明、情感更细腻,可是仍然逃不过“目送孩子远行背影”的疼痛。不同的年代,相同的失落。我们的父母从没机会知道,而我们知道了却无能为力。因为,这是人性本身的规律。
不知为何,我反而有一种终将如释重负的感觉。孩子的青春期,是我们中年人成长的烦恼和阵痛。到了中年,这种无力感,或许是我们的“第二次青春期”,我们得重新学习如何与“不可控的爱”共处。
能否,我把它称作一种“反向的成长”:孩子学会离开,父母学会被离开?
李翊云在《Where Reasons End》中的那句极为刺痛的话,All mothers are failures.(所有的母亲都是失败的。)
她写的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也许是她自己),但我想,即使不会面对这种痛苦,每一位普通的母亲都能理解这句话。
“失败”,不是因为母亲们做错了什么,不是自己无能。
回想一下,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是不是一次次失去掌控?
不再哺乳宝宝;
不再能抱起他们;
不让妈妈喂饭了;
不再和妈妈睡一个被窝了;
不再有事没事腻在妈妈怀中;
不想和妈妈一起遛弯了;
不跟妈妈说心事了;
……
妈妈们老去了,也一点一点失去母职的一部分,爱的实质没有变,爱的形态却时时在变。
直到母亲的爱有一刻会一头撞上一堵墙,那是抵达了爱的极限状态。当孩子长到开始拥有秘密、拥有远方时,作为母亲,我们就必须承认,我们再也无法了解另一个“人”的全部秘密了。
就好像,今晚此时,我在小区里漫步看那轮美国的中秋圆月。月亮又圆又大,在黑夜里亮得那样耀眼,但我知道,它的形状每一微秒都在变化,肉眼要能发现,需要多一点时间。
我在想,所谓母亲的“失败”,或许是爱的另一种完成方式也未可知?就像月亮,它并不总是如此完满,但始终照着我们“看不见”却能感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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