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爱当道的国产现偶中,《许我耀眼》算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相比以往现偶剧清一色的完美人设、双向奔赴的感情,《许我耀眼》塑造了两个有道德瑕疵的主角——女主许妍为了嫁入豪门,精心编造家世背景;财阀二代男主沈皓明一边隐瞒自己的婚育事实,一边继续深情演出爱情戏码。
国产现偶,男女主居然不是真心相爱,而是带着算计进入婚姻。这种反差设定让《许我耀眼》一开播便实现热度高开,很快便突破了腾讯视频30000热度大关,也撬动了国产现偶的叙事惯性。
长期以来,国产现偶都囿于纯爱叙事的类型语法,不论是早期的青春校园,后来的狗血虐恋,还是当下的都市甜宠,人物的成长、冲突与选择几乎都围绕爱情本身展开,社会关系与现实处境往往只是背景板。
但近两年,拒绝为“纯爱战士”代言的现偶似乎开始冒头。《半熟男女》人均出轨、男主还被打上“精致利己凤凰男”的角色标签;《许我耀眼》许妍则被视作“恶女”角色塑造的代表作,沈浩明也展现了所谓光鲜年上熟男的自私虚伪一面。
不过,纯爱依旧是现偶不可对抗的叙事惯性,相比于美剧、韩剧对婚恋功利性一面的不遗余力的呈现,《许我耀眼》在剧情后半段还是滑入到了“追妻火葬场”这样的撒糖套路里,财阀家世、利益纠葛与人性灰度最终被爱情冲刷荡涤,故事又回到了熟悉的粉红泡泡里。
但即便如此,这类现偶仍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尝试,至少,它不再满足于虚幻的想象,而是向前迈出了一步,撕开了一条非纯爱叙事的裂缝。
这条裂缝也意味着现偶还有更多可能——它未必要被某一种单一模式锁死,它可以是灰度人设下的情感拉扯,也可以与社会议题、奇幻语法融合,成为一个更加开放、流动的类型生态。
不纯爱的几重灰度
健康的爱情固然可贵,但畸形的恋爱实在精彩——这句话放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让人退避三舍,但放在电视剧里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非纯爱的最浅一层,是人设上的背德感,主要靠挑战世俗两性关系认知来突破舒适边界。比如2020年《下一站是幸福》开始就大为流行的姐弟恋题材,从《爱的二八定律》《骄阳伴我》《爱情而已》《炽道》到《深情眼》也不见退热,以及《招惹》在横屏短剧带起的“小妈文学”风潮,涉及出轨的《我知道我爱你》《半熟男女》,还有《我的人间烟火》和待播的《野狗骨头》这样的伪骨科。
剧集海报(图源:豆瓣)
背德感制造禁忌意味,传统现偶里同尺度的暧昧表达和肢体接触,移植到背德语境中,情感张力和性张力都会放大数倍,人物的挣扎、社会的审视和关系的秘密性本身就构成了叙事驱动力,更容易牵引观众的情绪,算是不纯爱现偶讨巧的一种基础技法。
第二重灰度则来自于对性的重新书写,在非纯爱的范畴里,这一点可以延伸到男女主“双洁”与否、吻戏的频率和尺度、有无床戏、床戏的尺度和细节、是否有出轨等。这一点不可避免会触碰到复杂的性观念和审查机制,也更容易挑战观众对完美爱情的想象,因此较少呈现。
重重掣肘和观念束缚之下,现偶几乎默认男女主是“双洁”的、情感上未被污染的个体,吻戏蜻蜓点水、床戏回避拉远景,身体经验被消音,即便是30+的霸总,也是经年忙于事业,遇到女主时还保留着纯洁的初恋,而后便是从一而终、至死不渝。
床戏则基本只出现在偏熟龄的现偶中,比如《春色寄情人》里的亲热戏让陈麦冬意识到庄洁的内在需求,突破这一层障碍后两人的关系由此更进一步,年初的横屏短剧《鹅绒雪》以更多的肢体动作上的暧昧,给出了情欲戏上更多的细节。不过更多时候,国产现偶还是在用所谓的强制爱、已婚状态、纯甜的吻戏在做性的替换性表达。
《许我耀眼》中,沈浩明的“已育”状态,使得他对婚恋的态度也更为功利,这在一方面让《许我耀眼》在纯爱基础上蒙上了一层现实的灰色,对传统现偶做出了一定程度的人设突破,但也不可避免地让部分观众反感男主“非处”,影响纯爱受众磕cp的心理顺滑度。
非纯爱的第三重灰度,是用婚恋交易彻底颠覆爱情这一主体框架,这种表达模式在诸如《傲骨贤妻》《我的天才女友》等海外剧集中都很常见,但在国内仍然算是爱情禁地。这类叙事角度基本已经脱离爱情范畴,不再承认爱情高于一切的基础价值观,彻底滑入到了现实派,为类型注入了更高层级的戏剧复杂性。虽然说这种模式更靠近如今的婚恋择偶标准,但在提供幻想为主的现偶中仍然少见。
在这里,非纯爱的尺度从自利性的欺骗起步,比如许妍编造家世嫁入豪门,就被部分观众定性为“骗婚”。更极端的情况,婚恋只是作为商业、复仇、阶层跃迁的工具,《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莱农对便是通过嫁给高知家庭出身的佩特罗进入了更核心的知识分子圈层。
总的来说,纯爱与否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否有感情线,而在于创作的出发点是继续编织爱情幻想,还是尝试解构它。非纯爱也依然要谈恋爱,但至少要让另一种叙事线与爱情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时刻碾碎爱情。随着灰度层次的增加,对完美爱情的冲击也会层层叠加,引起观众更强烈的情绪震荡。
纯爱是一种惯性
然而,从创作可能到现实落地,这中间仍隔着不小的距离。非纯爱叙事的破坏力越强,对现偶的观众基本盘撼动也越大,这也意味着创作者和平台需要承担更高的不确定性和风险。
也正因如此,虽然非纯爱现偶近几年稍有抬头,但从数量和类型源流来看,它仍只是极小的少数派。2025年开年时就被打上了“现偶大年”的标签,主要就是因为有多部大热现纯爱系IP改编剧上线,诸如“晋江名著”的《难哄》、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嘘,国王在冬眠》、玖月晞的《白色橄榄树》、被誉为有《左耳》“遗风”的《焕羽》等,可见平台现偶板块对纯爱的倾斜。
而纯爱能在现偶中长期占据统治地位,既是一种类型惯性,也是一种心理惯性。
参考纯爱影视文学大国日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经济腾飞、金钱主义盛行,恋爱变得功利,而《凝视着爱与死》《污泥里的爱情》等作品掀起的“纯爱热”,则构成了一种情感反动,是用单纯浪漫对抗现实功利的文化姿态。
同时纯爱也是一种类型调和的力量,也是同一时期,日本流行野村芳太郎的社会派电影和深作欣二的无仁义系列黑帮片,充斥着对社会阴暗面、金钱至上与暴力血腥的直面与放大。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和影像环境中,纯爱题材在其间扮演了弥合裂隙的角色,将观众从压抑、撕裂和暴力中拉回到一种温情而浪漫的情绪氛围之中,为现实社会提供了情感出口和心理调和机制。
国产现偶的纯爱也有类似社会心理底座,它与年轻人对高考、青春期的撕裂感、地域分离的生命经验紧密相连,在记忆与浪漫构筑的幻想保护壳下,成了他们对命运突变的情感反作用力。高考后的离别、阶级差异的鸿沟,都能在这里被克服,纯爱由此拥有超越现实的稳固吸引力。
回归到类型的范畴来看,国产现偶有三条典型的叙事路径,一种是像《最好的我们》《你好,旧时光》《树下有片红房子》这样稳定的清新派校园剧;一种是大约八到十年前流行的《千山暮雪》《何以笙箫默》《夏至未至》这样的狗血、虐恋系;一种是《亲爱的,热爱的》《你是我的荣耀》为代表的都市甜宠派。
《最好的我们》《何以笙箫默》《亲爱的,热爱的》海报(图源:豆瓣)
在毒眸看来,这三类都是纯爱叙事的不同变体。青春校园剧是原教旨主义上的纯爱,充满冲突的狗血派现偶则通过看似很社会派的“虐”来强化戏剧冲突,比如《千山暮雪》和《何以笙箫默》的家族世仇、《夏至未至》的高考、男主画画遭遇的抄袭指控,但最终这些波折还是为了呈现爱的不计条件和至高无上,剧作最终完成的依然是对爱情幻想的加固,而不是解构。都市甜宠则多是俊男靓女一见钟情,剧情都不大重要了,发糖的场景、频率、节奏占据了主导。
也正因为如此,非纯爱几乎是现偶的一个新物种。观众在评判现偶时,往往也只看两个维度——甜、虐。常见差评如“为虐而虐”“工业糖精”,好评如“甜虐交织”“纯甜无酸”,都是以类型演进为镜像逻辑建立起来的。
但这套感官评估逻辑其实也反映了非纯爱题材并没有获得真正的生长空间,也没有建立起成熟的创作范式,从而能够影响受众心智。
非纯爱在现偶类型中难以生长,固然与受众心智的固化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其本身极为有限的叙事承载空间。它的类型位置,大约处于纯爱偶像剧与闹心都市剧之间,剧作需要平衡社会议题、道德审判和爱情可信度各维度之间的尺度,创作难度也更高,很容易激发观众的抵触情绪。
去年播出的《半熟男女》就有主角出轨、换乘恋爱等行为,播出前剧方就打出了“向纯爱战士道歉“的口号,但不少观众依旧被何知南的“恋爱脑”、瞿一芃的精于算计所冒犯,在“三观不正”的指责中,《半熟男女》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播出效果。
对于创作方和平台而言,压缩复杂关系、社会结构和人性冲突的纯爱就成为了现偶叙事最容易成立的表达方式。非纯爱要真正撼动这种惯性,仅靠势单力薄的几部作品还远不足够。
也是因此,多数现偶打破类型窠臼还是停留在人设层面的创新,即便向非纯爱迈出关键一步,多数作品也还是游离在背德感人设这一较为初级的层面。而如果深究非纯爱现偶的内在纹理,能发现一些隐形的叙事桎梏仍然是纯爱风的遗留。
比如《许我耀眼》虽然开局设计了两个有道德瑕疵的主角,但实际上,男主的“已育”状态是被恶毒女配设计的,女主虽虚构家庭,但对男主是真爱,即便她给男主带来了情绪、事业、家庭各方面的助力,但谎言被拆穿后她还是选择了“净身出户”,最终一场经典的“追妻火葬场”的撒糖桥段,完美结局。
财阀家世、事业利益交换最终还是没有敌过爱情,人性的复杂被荡涤到纯粹完美状态,故事最终被拉回到了纯爱范畴。爱情至上仍然是现偶的叙事的底线,也是人物塑造,尤其是女性角色塑造的核心线索。
这样的选择很难说全然是创作者的退缩,也是对类型理解、观众接受度的权衡取舍。这种相对稳定的状态,也不代表类型本身停滞不前,相反,创作环境和市场节奏引入的新变量,正在不断进入这块长期由纯爱主导的叙事场。
现偶还能怎么进化?
非纯爱叙事的冒头,不仅是创作者的选择,也与平台竞争的变化密切相关。在这场类型加速成熟的过程中,短剧在类型迭代上一定扮演了外部推力的角色,尤其是当下平台对现偶题材的集中押注,使它成为了最活跃的试验场。
短剧较大的优势一方面在于题材迭代的速度,走过古偶和家庭伦理的爽文时代后,当下的短剧正在走进青春、都市的现偶核心地带,播放量破30亿的《念念有词》《盛夏芬德拉》等头部短剧,都属于这一类型。
另一方面则在于尺度与节奏。由于短剧篇幅受限、节奏紧绷,必须一开始就明确情感动机、设置高浓度冲突。于是,情节往往从极端情境切入——婚姻复仇、财产争夺、虐恋救赎、双重背叛等成为常规起手式。
比如女主为复仇嫁入豪门,男主利用婚姻打击仇敌,两人互相欺骗却真心相爱,这类非纯爱叙事在短剧里已是常态。短剧以这种开场即高潮的叙事方式,快速建立人物灰度,也快速训练了观众对复杂关系和极端情绪的接受度。
而当观众对高浓度冲突和复杂关系的接受度被短剧拉升得越来越高,长剧如果还停留在单线程的纯爱上,就会显得过时。短剧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现偶类型成熟的加速器——用更极端的故事、更高的叙事浓度,为行业提前完成了观众的心理预热。
但这并不意味着长剧就必须被短剧逻辑裹挟,要一边倒到短剧的现偶逻辑中。
在毒眸看来,一方面,长剧现偶有更复杂的生态逻辑,其媒介形式决定了观众对沉浸感有需求,在现偶类型上这种需求只会更强;另一方面,近两年现偶也在向多元方向尝试类型突破,不是全然一成不变。
其一是在纯爱的范畴上继续做加法。比如《爱你》和《嘘,国王在冬眠》的长板分别是相对极致的慢节奏治愈系和冬季恋爱氛围感,能相对精准地满足长剧观众对纯爱类型质感升级的需求,也在浪漫想象的细腻度和情绪体验上抬高现偶的长剧门槛。
其二是题材更加社会化的现偶题材。比如《春色寄情人》《她的生存之道》等,这类剧作跳出了纯爱与否的二元分类,转而将爱情包裹进更多元的社会议题,如熟龄女性的人生选择,女性与母亲的羁绊和依恋关系等。现偶与女性题材交叉融合,不再将感情作为唯一卖点,而是把它放进更大的社会语境里审视。
其三,则是逐步成熟的奇幻现偶。《想见你》《一闪一闪亮星星》之后,奇幻叙事逐渐成为现偶类型中一股稳定的分支,上半年播出的《滤镜》中的变身手环,不久前收官的《十二封信》的时空穿越,既保留了纯爱故事的情绪浓度,又借助奇幻语法打开了类型的外延,使现偶的情感表达有了更灵活的叙事空间和语法范式。
尽管这些类型分化的尝试可能还存在不足之处,往往是爱情线与另一条支线顾此失彼,但它们本身也意味着类型的扩容和观众心智的拓展。
现偶的进化方向不是只有非纯爱一条,它也可以指向一种多向进化的生态——可以回归原教旨主义,把纯爱的质感打磨到极致,也可以将爱情放进更宽广的社会叙事,还能与奇幻等元素碰撞出更多的可能性。
类型的成熟,未必要圈定在某一个固定的方向,也并不是某一种形式的胜出,而是叙事边界被逐步拓宽、观众的情绪口味被不断分层的过程。《许我耀眼》可能没有建立起新的非纯爱现偶语法,但终归也不失为一种界限边缘的有益尝试。
从纯爱的青少年期走来,现偶还有很多种可能。
参考资料
1. 动画学术趴,东亚哪来那么多“纯爱战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作者:胡毓靖,编辑:刘南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