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也是具有数千年历史文化积淀的地区。近日,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剑光在上海通志馆·上海滩大讲堂介绍上海地区历史文献的编撰与刊行情况,尤其讲述了方志之外的本地文人著述及其价值。
人文之盛——上海古代历史文献及其价值
|从宋代开始,上海地区拥有了自己的历史文献|
今天人们讲得比较多的是近现代的上海史,经常会说再往前,上海就是个小渔村,其实不尽然,上海在过去也有相当的发展。
从史前考古来看,上海地区最早的文化是马家浜文化,此后是青浦的崧泽文化、分布于今上海西南地区的良渚文化及马桥文化。
至先秦时代,上海成陆的地区还不是太多。战国时期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前238)留下不少传说。今天上海的很多地名都和春申君有关系,如黄渡、黄浦江、春申江、春申路。
上海文化的主体是吴文化。吴文化的两位老祖宗泰伯、仲雍兄弟,西周时从中原逃到无锡和常熟,带来了当时北方的先进文化。从考古来说,上海的西部地区之前就已经很发达,只是后人写的史书里说是泰伯兄弟俩“俱适荆蛮”“奔荆蛮”“断发文身,祼以为饰”,好像他们来到的地方是不毛之地。我们要注意到,这些书大都是两汉时期写的,他们认为楚国很落后,那这片楚国人占领的地方,自然就是荆蛮之地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秦汉六朝时期,今上海西部地区的陆地生成了。南朝梁、陈,在今上海区域内设立过两个县——前京、胥浦。前京县的行政辖区相当于金山和浙江平湖,这是上海区域内最早设立的县。之后以海盐和前京的一部分设立胥浦县,也在金山境内。没多久,胥浦合并入前京。隋灭陈,合并州县,前京县撤销。这时的上海属于海防重地,文化发展虽称不上繁荣,但各种书里已不断提及。
唐天宝十年(751)设立华亭县,今上海吴淞江以南的行政区划稳定了下来。华亭县的西部和南部的边界,一直没有变动过,到今天就是上海与江苏、浙江的边界。
自设立华亭县后,上海地区经济和文化发展越来越快,人口数量越来越多。南宋都城迁到杭州,松江和嘉定实际上是都城的后花园,大量北方士人、官员南迁。南宋上海地区(包括吴淞江以北的嘉定)人口已达150—160万,教育发展,通过科举入仕做官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成为众多年轻人的目标。两宋时期,松江考中进士的有近百人。
大体从宋代开始,上海地区拥有了自己的历史文献。记录上海历史的文献主要有方志(府县志、乡镇志、村志)、家谱、档案、碑刻(石、砖)、书画作品、考古实物,近代以来还有报纸和照相录音,此外就是文人的著作(有专著,也有的是部分涉及)。
最近出版的《上海历代著述总目》,摸清了上海古代著作的家底,是一部十分了不起的目录学专著,为今后上海文献的整理和研究提供了方便。上海的方志,近年来也基本上整理并正式出版,如《上海乡镇旧志丛书》《上海府县旧志丛书》,这些都是关于上海历史最重要的著作。
不过,在此我想重点谈谈方志以外的上海历史文献。
|方志以外的上海历史文献|
我曾编纂《上海史文献资料丛刊(第一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其内容以民国时期上海通志馆的《上海掌故丛书》为主体,并包含其他一些学者有关上海历史的重要著作。上海通志馆成立于1932年,同时还设立上海通社,旨在用“客观的立场,科学的方法整理上海历史、研究上海现代文化”。
1935年,上海通社出版《上海掌故丛书》第一集,收录14部著作,其中元代一部,明代一部,清代12部。我们可以看看当时的目录:
元·陈椿《熬波图咏》、明·张鼐《吴淞甲乙倭变志》、清·叶梦珠《阅世编》、清·褚华《沪城备考》《木棉谱》《水蜜桃谱》、清·杨光辅《淞南乐府》、清·张春华《沪城岁事衢歌》、清·曹晟《夷患备尝记》《红乱纪事草》《觉梦录》、清·黄本铨《枭林小史》、清·王萃元《星周纪事》、清·曹骧《上海曹氏书存目录》
这些书当时都是十分稀见的,关于地方的规制沿革、风土人情、里巷琐闻以往少有人关注。因此这书的出版,对上海古代历史研究作用是相当巨大的。
《上海掌故丛书》第二集因为抗战的原因,只编了目录,没有出版,大部分都是方志。除了通志馆的二集《掌故丛书》,后人也在继续征集和出版上海史的资料。
《上海史文献资料丛刊(第一辑)》的第二部分挑选了一些对研究上海非常有价值的著作,以珍贵的稿本、抄本为主,目录如下:
宋·许尚《华亭百咏》、元·释寿宁《静安八咏集》、明·杨枢《淞故述》、明·范濂《云间据目抄》、清·吴履震《五茸志逸》、清·佚名《云间杂志》、清·张文虎《怀旧杂记》、清·王沄《云间第宅志》、清·陈金浩《松江衢歌》、清·曾羽王《乙酉笔记》、清·张宸《龙华志》
这部分书中有些有整理本和老式句逗本,有些是从未整理过的。考虑到书的内容特别重要,我们收录了进来。
|百姓抵抗战乱与侵略的叙事|
这一类文人著述,在具体的记录方式上与官方的史书不同,提供了在官方的宏观视角之外,个人的、日常的认知叙事,是下沉式的民间记载。
我来举一个例子。我以前整理过光绪《二十六保志》,二十六保就是今天的漕河泾地区。书中记述了太平天国打进上海境内,至七宝、虹桥地区时,漕河泾地区民众的反应——老百姓担忧自己的房子、财产,于是组织起民团去抵抗。这跟我们平常看到的太平天国打击清朝在江南地区统治的宏观叙事,有很大不同,它提供了一种老百姓眼中对太平天国的看法。这些都是研究历史时重要的第一手资料。
回过头来我们看《夷患备尝记》,书中记载了1842年英军进犯上海的经过。五月初八日(6月16日),清军江南提督陈化成率部在吴淞口抵抗。三天后,英军占领了上海。作者曹晟因为不忍离开祖宅,没有逃出去,所以他看到了城内的惨象,以日记体记录了下来。
他以自己在县城里的听闻,来写吴淞口的抵抗:
五月初八日,自昨初七夜三更,于枕上闻大炮声不绝,且甚远,至初八日午而寂,不下数千。共知海口打仗,但不解其止之何速且静也。道路之悬拟者,不一其说。至是,无力之家,亦约伴搬运矣。肩舆夫扛络绎,邪许之声,至不辨市人言。午后闻吴淞口失守信,人皆窜城外。奸民载道,白日抢,西北二乡更甚。抛男弃女,呼爷觅母之声,惨不忍听。……未刻,邑尊刘令防堵局绅董设添守门乡勇,每门六十名,顷刻而集。申刻,有吴淞兵逃入城,或穿中军壮勇,或徐州乡勇,或河标,或漕标诸号衣,手挟利刃,肩背行囊,或十或五,横行街市,抢与土匪等……于是百姓咸知吴淞口失,争门出,大半开户弃产去。
书中记载的这13天里,他每天都在担心,听到各种谣言,再自己出门打探。他看到英国人进城,穿的什么衣、拿的什么枪,“号令颇一”。躲在家里的老百姓“概不敢举火,三更造饭,终日寒食”,怕弄出动静被英军发现。后来英国士兵到他家里,把“一切银钱首饰、细而软者,虽微必攫”。除了洋人,抢东西的还有土匪;还有一家三口小偷,偷了很多钱,雇了船运出去,被撑船的打了一顿,钱全部夺了去。
在书里他多次提到陈化成:“提宪陈公镇海口日,与士卒同甘苦,食不兼味,夏夜不设帐。”写陈化成怎样巡视海塘、在海边如何防守。这些对陈化成的描写比较具体、细致,更加加深了我们对一个民族英雄的形象记忆。
这些历史文献里还大量记载了不那么知名的上海人物。如《五茸志逸》,对明末清初松江文人士大夫的生活习俗、政治态度、思想情趣、文学活动、诗文作品、雅事趣闻、宗教信仰等都有记载。其中对明末抗清人物,如夏允彝兄弟、徐念祖、李待问、吴嘉胤等人殉难的记载,十分详细,也说到了金山卫军民抗击清军的事迹。书中一般人物长的三四百字,短的只有六七十字,但该书卷八记到“金山卫指挥同知、掌印管参将事侯怀玉,一门忠孝纪略”,却用了一千五六百字。作者的个人政治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是非观非常清晰。
|上海地区的社会经济与生活风俗|
清代叶梦珠《阅世编》一书中有水利、田产、赋税、徭役、食货、种植、钱法等篇目,但这样完备的文献毕竟只有一种。除此以外,还有不少与上海经济有关的文献。
如元代陈椿的《熬波图咏》。陈椿曾任南汇下沙盐场盐监使。其实唐宋以来,上海沿海有很多盐场。唐代有徐浦下场,李白的儿子李伯禽曾任徐浦下场籴盐官。这是一般人都想不到的。五代至北宋,华亭县有五个盐场,分别是浦东、袁浦、青村、下砂、南仓。北宋《元丰九域志》说华亭县有一盐监及浦东、袁部、青墩三场。到了南宋绍熙《云间志》,记载了有浦东盐监,下面有浦东场、金山场、遮山场、柘湖场、横浦场,袁部盐监有袁部场、六鹤场、横林场、蔡庙场、戚崇场,青村盐监有青村南盐场、青村北盐场,下砂盐监有下砂南场、下砂北场、大门场、杜浦场,此外还有南跄场、江湾场。后来随着陆地的变化,水的咸淡也发生了变化,所以盐场外移了。今天的浦东南汇,还有不少原来的盐场名称。
《熬波图咏》记录了元代的制盐设备和工艺,不但文字详尽,还配了40幅图,讲述了制盐的46个步骤,从各团灶舍、筑垒围墙,到上卤煎盐、捞晒撩盐。这部书对研究古代上海经济的价值是非常高的。
元·陈椿《熬波图咏》之“上卤煎盐”,《钦定四库全书》本
再比如,我们谈论木棉,大家都知道上海有黄道婆。明清两代松江是全国的棉花纺织和交易中心。清代褚华有《木棉谱》,他还有《水蜜桃谱》。
在这些历史文献里,有特别多的社会生活、风俗类资料,如《阅世编》谈到冠服、交际、宴会乃至居第。《云间第宅志》中谈到华亭县城内的品官第宅、别业名园二百多家。再如《淞南乐府》记载了清代上海、南汇二县的历史沿革和风土习俗,像清明赛神、端午赛龙舟、中秋斗香、女子头饰、家庭养花等。《沪城岁事衢歌》,按一年的时间先后记载了各种民间习俗,如除夕守岁、正月元宵、二月十二花朝踏青赏红、五月初五端阳节,是清后期上海地区历史和社会文化风貌的重要资料:
立夏日,剪野菜,有所谓草子头者。磨米作粞,入草子头煎之,味甚香脆,名摊粞。
西瓜产周浦者,色如玉,味松脆甜洁,暑中佳品也。但吾邑一分青浦,再分南汇,周浦属南邑矣。
岁除磨粉,比户皆然。粉团有二种,一为汤团,一为笼蒸。
这里讲到草头放在糯米粉里做饼,周浦的西瓜最好,还讲到了糯米团子。我们会发现,今天的许多传统原来是这么来的,幸亏前辈们替我们记录下来。
|参与抗倭的少林僧兵|
从上海历史文献资料的字里行间,往往还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主题。我来举一个例子。
明朝华亭人范濂《云间据目抄》云:
上海故无城。癸丑之变,县宇焚毁几尽,幸都指挥韩玺率僧兵月空、无尘等力战,斩获颇多,倭始遁去。方侯遂乘间度定基址,命李通判旦暮督工兴筑,数月克就。
他说上海是没有城墙的,嘉靖三十二年癸丑(1553),上海县被倭寇烧毁,之后韩玺带着少林寺僧兵杀退了倭寇,于是上海县才修筑城墙,几个月内就完工。少林寺僧人在历史上有相当的影响,也来过我们这里。
从这段记录来看,韩玺带僧兵作战的地点似乎就在上海县城内,或者至少说就在县城附近。《五茸志逸》上的记载也因袭《据目抄》,大体相同。但事实上,作战地点在离上海城数十里远的南汇。打败倭寇,一定使上海筑城有了几个月的安定时间,但僧兵作战和筑城并没有太直接的因果关系,这也是事实。
还有其他书记载,这个战役分成两仗,前一仗是在南汇一团的翁家港,后一仗是在嘉兴的白沙滩。前一仗打得尤为激烈,僧兵起了主要作用。
张鼐《吴淞甲乙倭变志》则记:
韩玺,都司也。……癸丑六月初四日,陆战败贼于白沙湾。……时督抚委玺率各路兵及少林僧兵百人,视贼出没,以图事宜。六月四日,进兵破其三舰,焚之。十一日,遣镇江、太平二路兵驻六团,僧兵继之。十三日,部署白沙湾,遂与贼遇。贼为长蛇阵,前耀百脚旗,鱼贯而进。有红衣巨人为先锋,僧兵抡棍毙之,贼散走,斩戳百余,而四僧以轻追陷伏死。然亦陆战第一捷也。……故胜于陆者,以此为首功云。
张鼐认为倭寇进入松江、南汇后,明军和僧兵是一路追着他们来到六团,之后来到白沙湾。他提到僧兵的作战,先是烧了三艘战舰,再击败倭寇。这一仗是在白沙湾打的,不是白沙滩。
张鼐又说:“松无捷。其战于松者,皆小捷而大衂。……而白沙湾捷……白沙湾以僧兵冲锋胜,然也以喜进失备,伤四僧。”他明确指出白沙湾是在松江境内,而不是在嘉兴境内。
该书《僧兵》篇和李绍文《云间杂志》卷上,乃至《云间杂志》内部的记载,关于时间、人物都有不同。但这些记载极其重要。
可以确定的是,当倭寇横行上海地区沿海时,是少林僧兵和明军挺身而出,相互协作,一起赶走了倭寇。他们结束了倭寇连胜的势头,一方面使明朝军民振作起精神,树立起也能打败倭寇的信心,同时也让倭寇的残暴有所收敛。僧兵虽然在上海活动的时间不长,人数不多,在战争中对大局胜负并不是决定性的,但当他们冲上战场,在局部地区甚至是扭转战场形势的主要因素。明朝的一些官员对士兵的表现不满意,说士兵远远盯着倭寇,保持一定距离,而僧人不怕死,一路往前冲,结果死了很多人,有些后来葬在佘山。
这些僧兵,都号称少林僧兵,是或多或少技战术上和少林寺传承有关。他们主要是来自杭州、苏州和佘山的一百多个僧人。两年后,僧兵再次出现在上海战场,这次的僧兵是山东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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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区在宋元明清形成了发达的社会文化,历史文献总体数量不少,但也有一些特殊的地方:
一是在松江、嘉定这样全国闻名的文化生产高地,诞生了一批一流的政治家和学者,如嘉定的钱大昕、王鸣盛,但他们是站在中华民族的高度研究学术,较少谈论本地历史,如有也只是规模很小的一部分副产品。
二是时间上的不平衡。记录上海地区历史的书籍,总体来说要到明清以后才较为丰富。嘉定南宋1217年建城,1340年有了第一本方志《至元练川志》,但现已不存。目前保存下来最早的是明中期1509年都穆的《练川图记》。但明清以后,记录嘉定和松江的书籍就多了起来。
三是区域上的不平衡。文献以松江最为丰富,嘉定、金山、浦东的数量也相当可观。
对上海历史文献的整理,我们在继续努力,我主持的《上海史文献资料丛刊(第二辑)》也即将出版。但关于上海历史的文献还有很多,单靠学者的个人力量是不够的,有待各方共同努力,有序推进。值得注意的是,今天全国各地都在梳理文脉、出版丛书,而上海对本地历史文献的整理多以区为单位,目前松江、金山等一些区正在努力进行,当然这是与这些区县丰厚的人文积累有关,但如能从上海全市整体层面规划整理文化遗产,想必更能提高上海文化在全国的影响力,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也会起到更大的正面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