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以前,生活在鄂南农村老家,门前一汪池塘,池边一棵枣树。
那时四代同堂,小叔和堂哥们都还年少,上树摘果,下水捉鱼,小叔拿圆木盆当船,双手为浆,立刻便划到水中央采菱角。少年孔武的手臂搅碎了水面的平静,也搅动着村庄的人烟,青灰色的瓦片上嵌着小小的方形烟囱,青白的炊烟就从那里袅袅而起,仿佛大地发出的沉重叹息,沉重又绵长。
这样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成本极低,粮食、蔬果甚至鸡鸭鱼肉都能自给自足。在我有记忆以来的人生经历中,极少听到家族中有谁谈论自己的养老问题,尽管父辈中年龄最大的人已经超过60岁。
他们从黄泥巴地里蹚出来,成为木匠、泥瓦匠或油漆工,候鸟般飞向沿海发达地区。湖北作为劳务输出大省的统计数字背后,是千千万万像我的父辈们这样的身影。
最早开始关注父母的养老问题,是在我上大学前两年。父母早婚早育,那时尚不足四十五岁,如果及时缴纳灵活就业社保,至六十岁时可以缴满十五年。但现实是,母亲在县城餐馆端盘子,月入一千八,父亲在广东一家建筑工厂卖苦力,年收入六七万元,而我每年需耗费家庭三万元资金求学。让捉襟见肘的父母每年支出一两万元,用于缴纳他们毫无概念的社保,无异于天方夜谭。
2018年前后,父亲换到另一家工厂,老板和我们同县,算半个老乡。对方和父亲商量,工钱可以直接给全额现金,或者按5000/月的基薪交社保,还有一部分给现金。父亲和我说起这件事,我极力建议他选后者,一定要交上社保。他起初确实听了我的话,每月以5000元的基薪交着最低系数的五险,后面自己觉得拿到手的钱少了还是难以接受,又换回了全额领现金的结薪方式。
我很难去指摘父辈们更看重眼前利益的思维局限,他们从物资匮乏年代走过来,对未来的信任远不及对当下的依赖,财物都要紧紧攥在手心才踏实,60岁以后要怎么过?农村里多的是每月领着一两百块退休金生活的老人,也没见谁饿死。
他们对养老的认知,可能仅仅在于活着,还远未抵达活得好、活得有尊严的层面。
当我开始系统研究农村养老政策时,发现有无数像我一样的农村独生女们正在积极寻找破局之路,有人通过子女随迁的方式将父母的户口迁到成都,因为那里的基础养老金更高,有人为父母买了商业保险作为另一重保障……她们主动将自己的经历转化为可复用的经验,在社交平台无私分享、彼此支撑。
在这期间,我也了解到我们村里每年都会挨家挨户上门收取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几乎所有人都是按照最低档来缴纳的。据我母亲回忆,“一开始只收100块,有一阵变成了200块,现在要收300块了。”
她说的正是城乡居民养老保险最低档次的逐年提额过程,这种渐进式的提升,背后是国家层面的努力,却也暴露了制度与百姓认知之间的鸿沟。
为摸清前路,我开始向同辈取经:
一位同龄的本地朋友,父母从很早前就开始缴纳灵活就业保险,每人每年需要交一万多块,退休后按目前测算每人每月可以领2000元左右;
一位成都的朋友,给父母缴纳的养老保险金额是逐年提升的,每年涨1000元左右,至退休时两人合计每月可以领取三千多元;
我的堂哥,父母也就是我的舅舅、舅妈,两人都是按当年最低档缴纳的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目前均年满60岁,两人每月的养老金加起来不足500元。年过六旬的舅舅仍然在工地做一些零活,舅妈在家带孙子,暂无其他收入来源。
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的月领取标准是由个人账户余额/139、基础养老金、年限养老金三部分组成,基础养老金看当地政策,年限养老金影响不大,重点在于个人养老账户余额。
结合身边人的经验,咨询过本地社保局,我心里有了结论,必须说服父母接下来每年按最高档8000元来缴费。父亲仍然很抵触,坚持只交最低档,母亲更容易说服一些,最终结果是,2024年母亲缴纳了5000元,我帮父亲缴纳了3000元。
转折发生在2025年,我偶然刷到前期已经缴纳的养老保险可以退费再补缴的信息,第一时间打给本地社保局咨询具体情况,得知可以先办理2019年至2024年的退费,再重新按最高档补缴这5年的费用。
图:测算父母退休后的月领取标准
我查阅了父母往年的缴费信息,自己先列表测算他们退休后可以领取的金额,再用word文档里列框架演练说辞,最后将上千字的分析小文章拆解成小段,发至我们仨的家庭小群里,让他们慢慢翻看和消化。母亲很快响应,父亲直到晚上才在群里回应,“就按你说的办。”
我顿时如释重负,虽然我知道,父亲妥协的并不是政策,而是我的良苦用心。
办理过程波折迭起。父亲的手机号是我的副卡,绑定的是我的名字,请假去银行办卡受阻,又去营业厅咨询,得到的回复是需要我和父亲同时持身份证到本地营业厅才能办理更名手续。
连连受阻以后,我开始担心本就勉强同意的父亲动摇心态。我尝试问他能不能坐高铁来一趟武汉,办完更名和银行卡以后再回广东,后续手续可以由母亲在县城政务服务中心代办。
父亲这次倒是爽快同意了,第二天就坐车到了武汉,更名、办卡都顺利解决。老家离武汉近,父亲还主动回老家和母亲一起去办理了退费手续,同时缴纳了2025年的最高档8000元和子女资助8000元,这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目前手续仍未完成,需要等待退费到账后再补缴,但我心中的巨石已经半落。我们这一代农村独生女,在父母的养老破局之路上,不仅是政策信息的收集者和解读者,更是政策执行与父母认知之间的翻译官。
养老从依靠土地、依靠子女,到尝试理解并信任现代社会制度,是千千万万农村父母正在经历的历史性转身。
我想起每年春节回老家,和父母一起去山上祭扫,老家叫“送亮”,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很形象,隆冬时节,一路上的景致颇为寂寥,但阡陌纵横的田间路梗上满是三五成群的上坟人,小小的烛火在天将暗未暗之时,也零零星星地亮起来。
城市化进程加速的迁徙之痛,我在这些时刻感受尤为深刻,祖辈们生于乡土也葬于乡土,父辈们走出田埂,成为时代滚滚向前巨轮下的第一批农民工,轮到我这一辈,乘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最后一点东风,终于在父辈们奉献大半生建设的城市里安居。
无数个像我这样的农村独生女,正在用柔弱的肩膀扛起育儿和养老的双重责任,既要向前奔跑,又要回头搀扶,在个体与时代的碰撞中,成为连接农村与城市的桥梁,用微小的力量参与这场深刻的社会变迁。
当父亲坐上高铁来汉的那一刻,他跨越的不仅是两地距离,更是两代人对养老的认知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