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晨雾像一段未醒透的梦,轻柔地缠绕着黛青的山峦,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上缓慢移动的云絮。段元志诚立在船头,目光沉静地穿透薄雾,仿佛在解读水面上无声流淌的古老密语。吕文扬则盘腿坐在船尾,指尖翻飞,一张普通的作业本纸在他手中驯服地弯折、塑形,渐渐显露出小船的模样。他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微型的白帆船送向水面。小船无声地滑行,在段元志诚专注的倒影旁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无声地诉说着少年心绪。
“志诚,你看那边!”吕文扬忽然指向水岸相接处。段元志诚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旧渔船搁浅在岸滩,船身被水流与岁月打磨得光滑黝黑,船头却固执地指向洱海深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渔民独自坐在船头,身旁放着一只磨损的竹篮。老人手中正摆弄着几根细篾,动作熟稔而专注,竟是在编织一只精巧的草编小船。老人的指关节粗大,动作却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感,篾条在他手中宛如有了生命,彼此交织缠绕,一艘玲珑的草船渐渐成形。段元志诚的目光被牢牢锁住,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岸边,隔着几步的距离,如同观摩一场庄严的仪式,连呼吸都放轻了。
吕文扬也跳下船跟过去,好奇地探着脑袋。老人并未抬眼,布满岁月刻痕的嘴角却似乎松动了一下。他忽然停下编织,从竹篮里摸出一支被摩挲得油亮的竹笛,凑到唇边。一串清亮悠远的音符蓦然腾起,划破了湖面的寂静。笛音如洱海的风,带着水汽的清冽与苍山的沉郁,在空旷的湖岸回旋、盘旋,仿佛在呼唤远方未曾归来的旅人。
笛声渐息,余韵却仍在空气中震颤。吕文扬忽然小声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流行歌,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的羞赧,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山水。就在这时,段元志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低沉、几乎被水声淹没的音节,试探般地从他喉咙深处滑了出来。那声音生涩,带着长久沉默的沙哑,像沉睡的琴弦被初次拨动。紧接着,又一个音节小心翼翼地跟了出来,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汇入了吕文扬那不成调的哼唱里。
吕文扬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段元志诚。段元志诚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眼睛依旧望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只是那素来紧抿的唇角,正努力地试图寻找着某个旋律的形状。他不再发出连续的音节,只是用那低沉微哑的嗓音,笨拙却固执地,在吕文扬哼唱的间隙里轻轻应和着,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颗小小的石子,荡开微澜。岸边的老渔民停下了编织,布满皱纹的眼角弯起一道深深的弧线,像洱海被风揉皱的水痕,无声地赞许着这奇特的合唱。
告别时,老人将那只刚编好的草编小船递到段元志诚手中。小船带着篾条天然的温润与草木的清香。段元志诚珍重地接过,指尖拂过船身细密精巧的纹理。他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小心地撕下一页空白的纸。在吕文扬惊讶的注视下,段元志诚的指尖开始翻折、压紧——一只与老人所赠极其神似的纸船,在他指下渐渐成型。他将这只纸船轻轻放入老人那承载岁月痕迹的竹篮里,代替了所有言语。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笑意如洱海的波光般漾开。
归途的湖面,微风渐起,吹皱了倒映的青山白云。吕文扬看着段元志诚依然沉默的侧影,却仿佛能听到那低沉沙哑的余音仍在胸腔里微微震动。他再次掏出一张纸,指尖飞快地舞动起来。这一次,他折成的是一只更大的纸船,船帆被精心捏出饱满的弧线。他轻轻将它放入水中。纸船乘风破浪,在洱海广阔的怀抱里驶向烟波深处。吕文扬没有转头,只是轻声说:“志诚,下次……再一起唱啊。”
段元志诚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远去的白帆,湖面的风拂过他微动的唇角。他依旧没有出声回答,却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一刻,吕文扬听见了比任何歌声都更清晰的声音——那是洱海的风,是纸船破浪的轻响,更是沉默者胸膛里终于被唤醒的、如同远山回音般深沉辽阔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