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Sammi和李述衡夫妇开始在平潭找房子。

他们的故事大概可以归为「在大城市财富自由后，想为往后的生活落个点」这样的版本。

平潭，是想法冒出后即刻就被锁定的目的地。

Sammi是平潭人，在外上大学后，和大多数离开家乡的年轻人一样，只在逢年过节回来；李述衡则是在一次次陪Sammi回家时，爱上了平潭岛的绝美落日。

更重要的是，2017年的平潭：海水很蓝，风很大，石头厝在村道两边错落生长，一切都还是Sammi童年时的模样。

Sammi和李述衡邀请来吕晓辉操刀设计民宿，并为这个平潭的新家起名「默俏」——当地方言「木木翘」的音译，意思是：会心地微笑。

很快，默俏所在的流水镇就热闹起来了，一到节假日，最初的静谧荡然无存。

尤其长江澳沙滩附近，村道和环岛公路分叉口，「一夜之间」长出各式餐饮和民宿，村道本身就窄，汽车靠边一停，即刻造成堵车。

那几年的平潭，旅游业几近疯长。

2020年，被誉为「最美环岛路」的福平高铁通航，上海到平潭只需要5个半小时；差不多同一时刻，报复性消费席卷平潭：看海、抽离、小众，再加上风车海和绝美落日；也得益于社交媒体上的UGC（用户生产内容），蓝眼泪（蓝藻现象）成为平潭的流量密码，为它吸引来成千上万的「追泪」人。

也因为是距离台湾最近的岛屿，平潭成为综合试验区，大量基础建设投入，县城有了新颜。

越寂岚厝

感慨「人越来越多」的，是环岛路起始处的越寂岚厝。

2020年开业的越寂岚厝是镇上第一家高端民宿，从一开始就充满反骨，只想呈现岛屿与生俱来的清冷、孤寂，试图把文学作品中「孤独的海」具象化——却被汹涌的游客流量整破防了。

从不为人知，到流量狂潮，平潭民宿有一些猝不及防。

越寂岚厝

爆改，意味着破旧老房经由设计妙手回春，曾是一个自带流量的热词。

在平潭，大家并不热衷于「爆改」。很多有态度的设计师，希望还原那些石头老房子，「能抹去设计的痕迹会更好」。

吕晓辉第一次去平潭岛踏勘项目，便被海岸线上的石头民居震住。

海上风大，屋顶上的每一片瓦片上都用当地大石块「镇住」，每块石头都是不同的，远远望去，自带一种动人的层次感。当地人把这种石头房子叫做石厝，「是用山石人工开凿建造的」。

吕晓辉说：「如果‘地方’是我们旅行的初衷，设计的任务就是将地方表达得更为极致。」

默俏Mucho Villas海景度假民宿

于是，作为民宿的默俏日常而又抽离——海岛建筑粗砺的石墙中间用了白色勾线，辅以花砖则是精致的现代生活；仙人掌、白色的墙、蓝色的门构建出海岸线的基本色；保留传统小窗、厚墙、压满石块的屋顶这些古早审美，从房间看向大海，无不是一帧帧小画；

默俏Mucho Villas海景度假民宿

海边顺手捡来的渔具、石头，就成了室内装饰物；公区依然是随处散落着椅子，石头或是床板都可以，那本是平潭人的生活习惯，他们随处一坐就能聊起来；鱼排板整块拿来当作桌面，有些「拿来主义」，有些刷一层白漆。

默俏是全新的，却又是完完全全从平潭长出来的。

一切源于日常，仔细琢磨，又不同于日常。有朋友说，这便是住在默俏的感觉。

默俏Mucho Villas海景度假民宿

这种克制，并没有让所有人叫好。

——怎么不是大落地玻璃窗？

——为什么要用腐蚀了的鱼排板？

——干嘛选择不耐脏的白色？

大多人的不理解，在越寂岚厝的主理人小兰这里，早就听怪不怪。

「花了这么多钱，修了一个毛坯房？」开业第5年，也还会有人发出类似质疑。

越寂岚厝

小兰是平潭人，16岁离开家乡去了福州，30岁前回到了岛上。

她看中了一座父母造给俩兄弟的房子，「对称结构，天井就是中轴线。」

改造后，天井被保留并包了起来，光影随风变幻；瓦顶就是原来的样子，有冬暖夏凉的效果；老木头、立柱、窗框、地板、桌面……老宅里很多旧物也保留了下来；他人眼中的「毛坯房」，可以一种允许缺陷、不完美的侘寂风，也可以表达另一种，和热烈相反，海岛的味道。

小兰常说，越寂岚厝是一个「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绝不会来」的作品。

2009年，还在出版社的刘汉捷要编一本福州十邑的书，把福州的角角落落都跑了一遍，后来就回北京上班了。

但他一直记得平潭岛磹水村长坪顶自然村的石头厝，彼时平潭还属于福州。

岛上盛产花岗岩，石匠们靠一双手，垒起了自己的居所。等到技术发达些，可以剖成青石、黄白石等条石，有的居然还做了撞色，站在高处看这些房子，带着秩序感的美。

后来，刘汉捷离开北京，在云南和崇左做民宿，直到2023年朋友邀请，二度来到平潭。

他发现，岛上多了很多赣牌、浙牌车，高铁一天二三十趟，平潭变了。

不过，长坪顶村一点没变。

他动了心思。

「这是一个原生态的村落，其他民宿品牌还没进来。试想一下，如果已经有人做成了爱琴海，我就不想做了。」刘汉捷回忆。

2023年可能不算一个好年份，平潭民宿进入了「井喷期」，据当年数据显示，岛上已有民宿606栋、客栈11384家，甚至开始了价格战。

村民心态也起了波澜，尤其是意识到：自家老宅，能赚钱。

就在直线距离不到1公里的山下，村民要么自己开民宿，要么高价租给别人，长坪顶村因为还没有路，租金尚能接受。

刘汉捷的做法是，一栋栋去谈，最后谈妥了村里30户原住民。

「谈的过程接近于摸底排查，兄弟几个，妯娌几个，我比村长更了解各家各户的情况。」 刘汉捷也无形中充当了本地文化的传播者，有朋友来，他就能带着country walk，每一栋房子都有出处——尽管他的项目还没对外营业。

项目一期以自己的品牌「既见奢野」为主，二期和三期希望吸纳志同道合者，形成「宿集」。

海峡宿集

屋顶还是瓦片上压石头，但用了7层工艺，保暖防水；小门小窗的形态依然保留，在允许的范围内新增阳光房；1米2厚的夯土墙用来抵御大风；路不通所以租金低，如今修路的事还是落到自己身上……

凡此种种，开业时间一拖再拖，刘汉捷依然认为值得。

「很多民宿都是老房子推倒重建，清一色奶油风、大落地窗，村落形态没了，成了现代化的度假村。人在房间看海是很舒服，但从外面看，这个房子完全没有在地感。」

刘汉捷的另一个心愿，是希望当地人意识到石头房子的更大价值。

去年8月，在距离默俏民宿约300米的地方，ciao萃取博物馆开业。

二层小房，夯土外立面，不多的亮色是挨着路边的几张红、绿色的椅子，背景是夕阳或大海、风车，很出片。

默俏将民宿客人的早餐引入咖啡馆，协调部分客流；咖啡师是管家转型的，之前做过8年精品咖啡。

「为什么不做成网红打卡点？」很多人好奇。

「网红打卡太多了，喧闹，脱离生活本身。」Sammi说。

ciao萃取博物馆

生活的本身是什么？Sammi说了一个故事。

她也是在长大后才理解了平潭的家庭结构：直到现在都是男人外出，家里只有女人和孩子。Sammi家也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觉得两地分居会成为婚姻的问题。

平潭之所以是平潭，它有自己的东西，打卡并不能读懂。

ciao萃取博物馆

「这两年来，我意识到，越是好的产品，不能只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被大量看到，才能谈初心。」Sammi提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当有美学基础的人才能欣赏默俏的美好，这意味着默俏不会是那个大多数。

平潭的流量很不错，80%的人都来追泪，但默俏的客人可能相反，「他们住过几次，却没有特别想去看泪的冲动」；

默俏的设计克制，本身就反流量，所以需要获得更精准的流量；「大量露出，才有可能植入海岛精神，岛民文化，单纯靠流量或是单纯靠文化，都不行，一定是交叉打法。」

ciao萃取博物馆

今年，默俏引入了线上运营团队。

表达得更直白的是小兰：「内卷没原则，我碰到一家人都做在岛上民宿的。」

截至2024年底，平潭全区备案民宿达856栋。这也解释了Sammi对流量的迫切需要。

自家房子，开落地大窗，美图几张，节假日卖一两千，平日低到尘埃，也能轻松躺赢。

如何应对价格战，逐渐成为Sammi、小兰们的担忧。

小兰没有屈从。她在民宿旁开的咖啡馆平坦平躺，价格不低（拿铁48），她坚持好的东西理应贵一些。咖啡厅空间不大，想给客人相对舒适的空间，也有意用高价筛掉一部分客人。

如果说平潭的大流量多集中于北部，默俏、海峡宿集、越寂岚厝代表的都是北部高端民宿，还有初代热门地「北港文创村」，那么阿豪则选址平潭南部海域。

在他看来，过滤了喧嚣的南部平潭，和大海关系更亲近。

默俏Mucho Villas海景度假民宿

阿豪是重庆人，从舟山到平潭，一直在海边开民宿。7、8年前刚来平潭的时候，海岛还是原来的样子，高铁没通，蓝眼泪仅仅是蓝藻，仅有的住宿都是基本款，阿豪觉得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和北部传统的两三个开间的石头厝不同，南部磹角底村的房子面积大，楼层高，石砖混合。壹树便采用传统和现代结合的方式，一半石头厝，一半大胆加入创新。也因为挨着悬崖，有山海的层次，被冠以「悬崖海景民宿」。

去年8月，壹树开业。暑假的红利只吃到一半，到今年5月，阿豪粗粗算了下入住率「7成以上」。

周边也陆续开出好几家「悬崖民宿」，北部不少民宿都笑称「阿豪以一人之力托举起了平潭南部」。

托举后，可能马上也会面临「卷」的问题。阿豪倒是不在意，海岛，永远都是热门的，热门的地方就容易卷，他们甚至布点了商业气息浓重的普陀山。阿豪最大的希望是在内卷的同时，能够有明朗和稳定的政策。

在项目地一块小小的水田中，刘汉捷插秧种了些水稻，是名副其实的「三分地」。

平潭过去缺水，当地人多在沙地种花生、番薯，再拿到长乐等地去换大米。

刘汉捷希望这块水稻田既是景观，又有回忆。

比一期更高一些的地方将是papaya营地，背靠君山（平潭最高）面朝风车海，也可以作为求婚地，所谓「海誓山盟」；三期的最高处已敲定是书店选址，岛屿和孤独书店，总显得那么相称；虽然开业再三延期，不妨碍刘汉捷在长坪顶村继续造梦。

去年，默俏二期动工，在吕晓辉的设计图里，每一栋楼都安排了公区、厨房/小办公室，房间可以组合拆分卖，相比传统民宿更灵活。

「比如本地人去菜场买海鲜回来，做菜一把好手的管家小野帮大家料理。」

Sammi和李述衡结合今年调整过的运营状况，正在尝试与艺术家合作，为默俏带来更多有趣的内容。

生活化，也是小兰的心愿。除了民宿和咖啡馆，她还在做关于石头厝建筑群的规划，「有海、有田、有猫、有狗、有咖啡馆、有民宿、有餐厅，以及有趣的伙伴」。

留住平潭石头厝原始可爱的建筑模样，和朋友们在一起。

就像她最初说的：读聂鲁达，喝威士忌。

当以建筑为主题，谈论平潭民宿的外形，落地大玻璃是一个很好的话题。

当现在建造、建材技术日益精进，大幅落地玻璃窗也足以承担起抗十级大风的功能，坚持用有限采光的小窗户，是「在地性」与「克制」，还是「为了小而小的造作」？

如果，越来越多民宿都是如出一辙的奶油风、落地玻璃，平潭和大理们，又有什么区别？

海峡宿集

平潭也在经历自己的周期。

「一到节假日就交通瘫痪，一开始我是有心理落差的。」很多民宿主都提到。

吕晓辉在初来平潭的时感叹：每个村子都有一处教堂，身处其中有种莫名的抽离；村子与海连接着诗和远方，场地充满诗意，像是「东方圣托里尼」。

这也启发他后荒野的设计手法，构建出海滩松弛的度假空间。

村庄、大海、教堂、民宿、咖啡馆、书店……一个目的地，本就应该丰富、多元，并且，生活如常。

图源：蒋瞰、民宿品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