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乘高铁，飞驰到泉州站，在道教胜地清源山脚下。

出站是普贤路，普贤菩萨在佛教中主管信众的具体修行与方法，相当于工厂里的车间主任，任重而道远。泉州以制造业为根本，在当地400多种神仙中，独崇普贤菩萨是理所当然的。

回望车站，气势宏大，红墙石柱，屋顶飞翘如船帆，我脑海闪出6个字：闽南，神仙，航海。

在古代，泉州是天遥地远的东南海港，却有晋江、洛阳江、洛阳桥、开元寺这样古韵悠长的中原名称。

也有“刺桐城”这样异域风情的别名，那是众多阿拉伯和波斯商人的称呼。这里在宋、元300多年都是东方第一大海港，是联合国认定的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我打车沿路飞奔，这里是丰泽区新城，沿途道路宽阔，绿树掩映，湿漉漉的空气中送来清咸的海风。几十分钟后，画面突变：在古老的鲤城区刺桐树的浓阴下，自行车、电单车、小汽车、公交车，在狭窄的马路上一起蜂拥浩荡，滚滚向前，却乱中有序。

司机像网箱里的鲶鱼，左绕右转，很快来到西街的开元寺。

这是一片巨大的寺院丛林，占地面积将近8万平方米，始建于初唐686年，原名莲花寺，738年改名开元寺。

正门是气势恢弘的大雄宝殿，重檐歇山顶，鹅黄琉璃瓦，屋脊、飞檐、鸱吻却是绚丽多彩的闽南灰塑和瓷雕，和谐融为一体。它是明末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主持复建，一个天主教徒，却尊重包容佛教。

宝殿后排石廊柱中，有两根用防弹玻璃包着，那是宋代原物，经变雕像是印度教风格。斗拱有24尊“飞天乐伎”，国画线条表达西域风情。月台有7 2幅狮身人面青石浮雕。

建于南宋的镇国塔和仁寿塔，对望了八百年，是中国现存最高最精美的石塔，五层八角，气势磅礴，首开以石仿木之先河，把木头的优美和石头的坚固合为一体，融建筑、绘画、雕刻、宗教于一身。我绕基座细看，目之所及，浮雕以宋代高超的写实院体画为根本，内容和风格却明显有印度教、伊斯兰教色彩。

这里的装饰细节，简直是古代世界文化艺术博览馆。

我徜徉在梵音法雨中，看到“弘一法师纪念馆”，眼睛一亮，却心头一沉，我非常了解出家前的李叔同。

他1880年出生于天津大盐商富豪之家，精通诗词书画篆刻，20岁即名震京津，声满沪浙。25岁东渡日本，学习西画、音乐、话剧，是中国现代文艺的开拓者。丰子恺是他的嫡传弟子。他的名歌《送别》，110年后的今天，依旧传唱不息，难以愈越。他是20世纪十大书法家之一，作品一律不许出境。

赵朴初赞曰：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38岁时，他却在杭州西湖边的虎跑寺出家，这是为何？48岁时来泉州，直至62岁涅槃于温陵养老院，再也没离开过，这又是为何？

当我接着去了他长期寄居过的承天寺，去了东街规模宏大的道教玄妙观，看过香火鼎盛的关岳庙，我终于理解了他为何执意来此弘法终老。

答案在开元寺大雄宝殿上，他手书的那副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泉州被称为“半城烟火半城仙”，宗教气息之浓，神仙数量之多，举国无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弘一法师在这儿可以更容易找到更多信众。

这里不仅有妈祖、佛祖、玉皇、关公这样的神仙顶流大咖，连牙痛都可拜“白仙姑”，求雨拜“清水祖师”，穆斯林去清真寺，基督徒去教堂，专业的事找专业的神。千百年来，众神和睦相处，香火鼎盛，日子滋润得很。

真是各念各的经，各拜各的神，一城都圣哲，万派尽朝宗，都归结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泉州市惠安县还有全国唯一的一座解放军庙，是当地百姓为1949年在此地牺牲的27位英烈，自发筹款建造。当地百姓晨昏三叩首，早晚一柱香，过年来守岁，无比虔诚地把这些解放军英雄，当作人间的活菩萨供奉。

我还要去很远的洛江区，看洛阳桥。北宋蔡襄当泉州太守后，1053年开建石桥，6年8个月后才完工。

天空暴雨如注，找不到的士，我在公交站台找路线，才发现泉州除了庙宇遍地，还有许多奇特地名：巴厘村，圣公墓、刺桐港、玛丽医院、华侨大学……

坐上3路公交，全程几十公里才两元，真便宜。我全身湿透滴水，忽然座位后传来天外之音，回头看是一位老阿婆同我说话。她说本地闽南语，见我一脸蒙圈，马上用普通话问：“阿弟，你从外地来玩吧？全身湿透，生病了就好麻烦啦！”

另一位大姐接话道：“前面两站有个大超市，有雨鞋、衣服卖，不贵啦，千万别得了风湿病哦。”

车上人很少，阿婆得知我去洛阳桥，她瞪大眼睛说：“这么大的风雨，你要去看那座石头桥？你是造古桥的、还是卖石头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阿婆继续说：“你订了宾馆吧？先去换衣服，等风雨停了再看。记得先拜海神，很灵验的，风再大也吹不跑你，就在桥头的昭惠庙里……”

我趟水上坡，一转弯看到一条青灰色的长龙，横卧在烟雨迷蒙的江上，将近一公里长，那就是洛阳桥。

古代洛阳江上原有浮桥，常被冲跨，在汛期或涨潮时，过江民众经常船覆人亡。北宋蔡襄是与苏东坡齐名的大书法家，福建莆田仙游人。他主政泉州时，克服重重困难修成这座坚固的石桥。桥长834米，宽7米，46座石墩。

此桥用了三项当时的黑科技：牡蛎固基，浮运架梁，筏形基础。

要在水流湍急、潮水汹涌的江上建稳固的桥基，在千年前的北宋，真是天大的难题。工匠们围堰挖坑，把打磨好的巨石精准叠砌，在坑中养殖大量牡蛎，利用牡蛎分泌的粘胶，把石缝胶固，比现代特种水泥钢筋还坚固。这样效率虽低，但是慢工出细活、出好活。现在有哪座桥梁、大楼，敢保证一千年后还能正常使用？

这是退潮期，我下去亲自考察，吸附在巨石上的牡蛎，我用钥匙使劲也刮不下来。

每块长条形巨石梁，重十余吨，工匠们趁涨潮时用大船运来，退潮时把石条准确降落到桥墩上。

走在长桥上才发现不是笔直的，而是斗折蛇行，这样能增加桥墩数量，减少水流冲击时的同频共振。

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

如果说泉州位列首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世界闽南文化发祥地，是先辈荜路蓝缕而留下的荣光，今天泉州惊世的经济奇迹，则是后来者凭着生猛坚毅，书写出自己的华章。

1980年国门洞开后，无数泉州人，唱着《爱拼才会赢》，迈着悲怆却坚定的步伐，走向远山沧海，扣问大地长天，创出“泉州模式”。

今天的泉州，德化陶瓷占全球30%，运动鞋占全球20%，男装、茶叶、健身器材……众多产品，在中国乃至全球，都有惊人的市场占有率。

2024年，泉州GDP达1.31万亿，接近省会福州的1.42万亿，远超厦门的8589亿。这个除了神仙不缺、什么都缺，连淡水都紧张的偏僻角落，却创出如此惊人的经济实力，真的让我吃惊和敬佩。

泉州人拜神，不是被动膜拜，而是化为自我激励和慰藉，去对抗无常的人生，得意时淡然，失意时泰然。

这里梵音袅袅，江海滔滔，我打开手机，把叶启田用闽南语原唱的《爱拼才会赢》放到最大声：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作者简介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