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旅游报）

转自：中国旅游报

□ 迟玉红

时光的刻度竟是如此恰到好处。1925年7月，康有为游山东青州云门山，他立于山巅之上，山风轻拂衣襟，脚下的青齐沃野铺展如卷，千里禾黍凝聚成一片生机盎然的翠绿，让他不由得随即赋诗《游云门山》。光阴流转百年，转眼来到2025年，我眼前丰收的图景与康有为当年所见叠印交融。

秋蝉尚在睡意蒙眬的日子里，我走进了陶渊明诗中的田园生活。青州邵庄镇西峪村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朴自然的村落，西、南、东三面古围墙蜿蜒曲折，全部用石头堆砌而成。

这次是青州作协组织20余人在这座古村落，开展“赶秋”采风活动。一踏进村里，一股股成熟庄稼的气息迎面扑来，牵引着我往山上奔去。村内有3条南北向石板小巷，狭窄处仅一米有余，石块大小不一、排列不均，皆是天然铺就的石径。秋日里走在幽巷中，除了几声秋虫低吟、几缕秋风拂叶，便是林间鸟雀此起彼伏的欢快啼鸣。我没有追随采风团涌入拥挤的人流去欣赏美景，而是与朋友避开人多之处，寻觅这里最质朴的风光：红彤彤的南瓜爬上架子，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有的人家堆在石墙上，有的人家挂在榆树枝丫间。这些收获的色彩，是村落里别样的景致，代表着朴实的乡亲们的丰收喜悦。

我一直觉得，这里是个安静的地方。村里不少石屋、石墙因常年无人居住而失修倒塌，墙头上一尺多高的茅草早已发黄结籽。风儿打着旋掠过，连落地的几声蝉鸣，都显得有些孱弱。孰料爬上陡峭的山径后，竟看见山坡上搭着一架架凉棚，一阵阵嬉闹声在山风里来回回荡。

原来，田埂地头竟支起了直播间。饱满的谷穗压弯了秸秆，像害羞的孩童垂着脑袋，穗尖还沾着清晨未散的露珠。镜头里，农人的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那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沾着田间的泥土香，透着丰收的香甜。

我和朋友在略平坦的地块坐下，陪着几位老人唠起村里的民俗旧事。老人们毫无生疏感，反倒让我猜猜他们的年龄。看着他们健谈的模样与硬朗的身板，我却总猜不对岁数，差不多说少了十几岁。话音刚落，老人们爽朗的笑声便被秋风轻轻扬起，顺着院墙飘向邻里各家的饭桌，又撞进赶路来客的怀里。

棚架边的电饭锅正 “咕嘟咕嘟” 熬着米粥，一缕缕米香惹得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山里人本就热情好客，我和朋友自然成了村里的“贵客”。刚坐下没多久，就有老人端来两只粗瓷碗，满满盛上冒着热气的米粥。我捧着碗喝了一口，喷香的小米粥滑过喉咙，那股纯粹的暖与香，竟和儿时记忆里母亲熬的粥一模一样。

另一处田埂的直播间里，卖的是黍子。此时，一片片金黄的黍子秆被沉甸甸的籽粒压得轻轻摇晃，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仿佛在把丰收的喜讯唱给天地听。我对黍子有着特殊的感情，这份感情源于父母。

在我的山区老家，每年惊蛰土壤解冻后，父亲就扛着锨和疙瘩耙子去北坡山地松土。因山地土壤里混着碎石子，再加上大山的回音，老远就能听到他锨地的“吧嗒吧嗒”声。锨完地，他又用疙瘩耙子砸土坷垃，再细心地搂出畦子。布谷鸟鸣叫的时节，父母亲便在地里播下一行行种子。幼苗长到十公分左右高时，再去地里一撮一撮拔掉多余的苗子。等到秋天黍子快成熟时，为了不让鸟儿抢食，父亲用庄稼秆、破斗笠和红色旧衣服做成假人，支在地里，风一吹就像人在舞动，能立刻把鸟儿吓跑。望着沉甸甸的黍穗、金黄的庄稼地、一片片丰收的田野，我心中总充满美好的憧憬。

收获的黍子，有的用来酿黄酒，有的用来做糗糕。每到这时节，母亲都会酿些黄米酒，煮上荷包蛋，让家人喝了强身健体。遇到盖房上梁、儿子定亲，或是家里老人过寿、孩子过百岁等喜庆日子，家里必定要做糗糕，以表庆贺。这时，母亲还会挨家挨户给邻居送一碗香甜的糗糕。

“来，喝碗茶。”一位清瘦的老者和蔼地给我端来一碗茶，将我的思绪拉回。老者姓傅，穿着洁白的半袖衬衣，戴着一副香槟色镜框的眼镜，一看就透着书卷气。果不其然，旁人跟我们说，他做过多年赤脚医生，也当过民办教师，是70年代村里的“文化人”。

我问傅老：“咱们山区的黍米销售情况怎么样？”他爽朗地笑道：“咱们这些生态环保的粮食卖得可火了，根本不够卖！一天能有好几百个订单，本村的粮食不够，就收邻村的来卖。在互联网时代，山里的老百姓再也不愁粮食卖不出去了。”

我说：“记得小时候，家里收谷子，都是在场院里晾晒后，用碌碡碾压；收黍子，是用锄头刮下穗粒；小米和黍米，得用石碾碾压三遍才能去皮。”傅老再次大笑起来：“这么多粮食，还按老办法哪能供应得上？别看俺村交通不便，可有了先进机器，现在咱们的粮食在田埂边就能完成收获。”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山下几户人家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我和朋友踏着浓浓的乡情，踏着风中飘来的谷黍的清甜香气，踏着不远处田埂上农人爽朗的笑声与傅老作别。此时此景，正应了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不就是眼前炊烟绕村的温柔模样？细品风中的黍香，又觉得康有为笔下“千里青葱禾黍油”的句子，也藏在这一方山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