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9日下午4点30分，西藏日喀则市江孜县热龙乡的查琼嘎日山体，海拔4670米至5020米的高原之上，1050盆烟花在52秒内轰然绽放。彩色烟雾沿着山脊蔓延，巨响回荡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寂静山谷中。艺术家蔡国强团队与户外品牌“始祖鸟”合作的《升龙》烟花秀，在社交媒体上迅速传播，却意外引爆了一场关于生态保护的舆论风暴。

短短52秒的绚烂，却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当烟花散尽，留下的不仅是转瞬即逝的美，更有一连串亟待解答的疑问：谁该为这片脆弱土地的伤痕负责？

一、52秒的绚烂与生态警钟

海拔4670米至5020米，这是《升龙》烟花秀的燃放区域。30.06公顷的草地受到影响，15.29亩的土壤草毡层结构因平整作业、人员踩踏及车辆碾压遭到破坏。烟花残留物粉末和塑料碎屑清理不彻底，瞬时强光与巨响对野生动物造成了短时惊扰。

官方通报中的这些数字，冰冷而客观。但背后隐藏的是青藏高原生态系统的极度脆弱性。这里是“世界屋脊”、“亚洲水塔”，是“地球第三极”，其生态保护地位特殊。2023年出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明确强调：“青藏高原生态保护应当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坚持生态保护第一”。

然而，烟花秀的策划者似乎忽视了这一原则。项目方声称使用了“生物可降解材料”，并制定了全链条环保方案。但专家指出，在高原环境下，“可降解”这一概念需要打上巨大问号。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张百平解释：“高原的氧气含量低、气压低，其对于任何物质的降解能力连地面的40%都达不到。在北京可降解的材料，在5500米的高度很可能根本无法降解。”

更令人担忧的是，高寒草甸的生态恢复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植物学家顾有容指出：“当地土壤结构不稳定，地表仅覆盖10厘米左右的草毡层，由密集交织的草根与有机质构成，起到固碳、保水和防止风蚀的作用。草毡层下方是几乎不含微生物的贫瘠母质层，一旦被破坏，植被恢复需数十年至百年。”

二、事后补救与舆论质疑

事件引发公众关注后，各方反应迅速。9月21日，始祖鸟官方微博发布致歉信，表示将“配合艺术家团队对该项目全过程的环境生态影响进行复核”。同日，蔡国强工作室也发布声明，承认“确实存在很多考虑不周之处”，承诺将主动配合第三方机构评估影响。

然而，舆论对这些道歉并不完全买账。有网民曝出，蔡国强此前计划在日本富士山和法国圣维克多山实施类似项目，均因可能破坏生态环境被当地拒绝。这种“选择性环保”的做法引发公众强烈不满。

更令人质疑的是，央视新闻实地报道发现，活动结束3天后现场仍遗留紫铜、塑料桶等垃圾杂物。这与主办方声称的“燃放后立即清理残留物”形成鲜明对比。

生态保护，事前防范远胜于事后补救。正如人民网评论指出：“保护高原生态，事前敬畏，远远胜于事后补救。特别在生态脆弱的地区，更需做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更需坚持生态保护第一，自然恢复为主，守住自然生态安全边界。”

三、法律责任与监管漏洞

10月15日的官方通报明确指出，北京蔡国强艺术工作室在烟花秀活动中存在两大问题：一是进入生态脆弱区的草原从事破坏草原的活动；二是烟花残留物粉末和塑料碎屑等清理不彻底。这些行为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草原法》等相关法律法规。

更具警示意义的是，通报揭示了活动审批过程中的严重违规。该烟花秀活动系江孜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未经集体研究批准同意实施，存在违规决策问题；县委、县政府及其相关部门存在请示报告制度不落实、执法监管不到位、依法履职不力等问题。

对此，自治区纪委监委、自治区党委组织部已按程序对县委书记陈昊立案审查调查并免职；对县长多吉普拉立案审查调查。日喀则市委和市纪委监委、市委组织部已对多名干部立案审查调查或免职。

这一处理结果传递出明确信号：在生态环境保护问题上，任何人都没有特权。无论是商业品牌、知名艺术家，还是地方官员，都不能逾越生态红线。

四、商业与艺术的边界在哪里

始祖鸟作为高端户外品牌，一直以来以其环保理念为品牌核心价值。在其官网上，品牌不吝笔墨地强调环保承诺，提出“没有气候正义，就无法实现全球平等”的宏大论述。

然而，此次事件却暴露了品牌价值观与行动之间的断裂。中国广告协会的评论一针见血：“创意与营销从来不是无边界的秀场。品牌价值的构建非一日之功，却可能因一次越界行为引发危机。这一事件深刻印证了一个道理：营销创意若脱离对生态、道德、政策的基本敬畏，越过原则界限，不仅无法实现品牌增值，反而会让品牌陷入舆论泥沼，得不偿失。”

另一方面，艺术家蔡国强的创作边界也引发思考。《我的阿勒泰》作者李娟在《气得编不出标题》一文中直言：“对于所有刻意追求效果，追求规模的艺术创作，我觉得都应该保持警惕。”她指出：“真正意义上的大地艺术，往往创作于麦田中和雪地上。它们之所以震颤人心，不仅仅因为它们有着壮观的视觉效果。更因为这种壮观的视觉效果与其短暂脆弱的生命形成反差——秋天来了，麦地会收割；春天来了，雪地会融化。一切如流星划过天空。真正的艺术家们，耗尽心血却最终不曾在大地上留下任何痕迹。真正伟大的作品，只是经过大地，从不曾改变过大地。”

五、生态保护与艺术表达的平衡之道

这场争议背后，实则是生态保护与艺术表达之间的永恒张力。在生态脆弱的青藏高原，这种张力更加明显。

从法律角度看，我国已有较为完善的生态保护法律体系。《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草原法》《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等法律法规，为高原生态保护提供了法律保障。问题在于执行与监管。

从道德层面看，商业品牌和艺术家在追求创意表达的同时，应当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大自然不是品牌的背景板，不是谁的秀场。真正尊重自然的品牌和艺术家，应在所有行动中贯彻“无痕山林”原则，拒绝任何形式的环境表演主义。

从监管角度而言，需要更加严格的审批标准和监督机制。对于在生态脆弱区开展的活动，应实行最严格的环境影响评价制度，而非简单的“备案”即可。

六、烟花散尽后的思考

10月15日的官方通报为这一事件画上了阶段性句号，但留下的思考远未结束。

日喀则市已表示将“举一反三、标本兼治”，依法做好后续工作，并开展长期监测和后评估工作。这是值得肯定的积极信号。但更重要的是，此类事件不应重演。

在生态保护面前，再小的破坏也不能忽视；在自然面前，再大的艺术也不应越界。青藏高原的生态保护，关系国家生态安全，关系中华民族的永续发展。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任何商业活动、艺术创作都必须让位于生态保护。

正如新华社评论所指出的：“放错了地的‘烟花秀’再美也是破坏。” 在生态红线面前，没有例外可言。

烟花秀的52秒绚烂已然逝去，但它点燃的生态保护意识，应长久存留于我们心中。这不仅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更是对子孙后代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