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的十二月冷得刺骨,空气里有一种我在北京从未感受过的凛冽——那不是单纯的低温,而是混合了秩序与沉寂的独特寒意。2018年圣诞节早晨,我站在羊角岛酒店的房间镜子前,将最后一抹亮粉色口红涂匀。
“你真要穿这身?”旅伴李晴皱眉看着我。
我低头审视自己:薄荷绿蓬蓬裙,白色过膝袜,浅粉色毛呢外套,头发扎成双马尾,别着闪烁的圣诞树发夹——这是我在北京三里屯圣诞派对的经典装扮,往年总会收获无数点赞。
“今天是圣诞节啊!”我理直气壮,“朝鲜肯定也有节日气氛吧?”
李晴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头:“希望你别后悔。”
一小时后,我后悔了。
导游金同志见到我时,瞳孔明显放大了一瞬。他是那种典型的朝鲜男子,皮肤黝黑,身材精瘦,深色中山装熨烫得笔挺。
“同志,您这身服装……”他斟酌着用词,“在朝鲜不太常见。”
“今天是圣诞节嘛。”我试图轻松地笑。
金同志的表情变得奇怪:“朝鲜人民不过帝国主义节日。”他的语气温和但坚定,“不过既然已经穿了,我们就出发吧。只是……可能会有一些关注。”
何止是“一些关注”。
从酒店到地铁站的路上,每个擦肩而过的平壤市民都会对我行注目礼。不是北京街头那种快速一瞥,而是真正的、毫不掩饰的凝视。男人们眉头微皱,女人们掩嘴低语,孩子们则直接停下脚步,眼睛圆睁。
平壤街头与我想象的圣诞景象相去甚远。没有彩灯,没有装饰,没有圣诞音乐。只有灰白色的建筑、深色服装的人群,和无处不在的政治标语。唯一的色彩是各处悬挂的国旗和领袖画像的红。
“我以为至少会有一些庆祝活动。”我小声对李晴说。
“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反问。
我哑口无言。是啊,我凭什么认为朝鲜会过圣诞节?就因为它是个节日?那一刻,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是多么习惯用自己的文化框架去想象全世界。
地铁站入口宏伟得惊人——这不是形容,而是客观描述。高达十米的拱顶,华丽的水晶吊灯,大理石墙壁上镶嵌着革命题材的马赛克壁画。与其说是地铁站,不如说是宫殿的前厅。
“平壤地铁建于1970年代,”金同志开始标准讲解,“最深处达地下200米,兼具交通和防空洞功能。这是朝鲜人民的伟大成就……”
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因为当我们走下自动扶梯——那扶梯长得仿佛通往地心——时,所有等车的乘客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不是夸张。是真的所有人,大概三十多名乘客,同时转头,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空气凝固了。
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我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感觉到血液冲上脸颊。在国内玩COSPLAY时我也曾被注视,但那大多是好奇、欣赏,甚至有人会要求合影。而这里的目光完全不同:那是纯粹的困惑,混杂着一丝警惕,以及某种我无法解读的审视。
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眉头紧锁,他的视线从我蓬松的裙摆扫到闪亮的发夹,最后定格在我涂着口红的嘴唇上。一位抱着菜篮的老妇人嘴巴微微张开,仿佛看到了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两个穿校服的女孩紧紧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
车厢角落里,三个朝鲜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约七八岁——正睁大眼睛盯着我。他们的服装统一而整洁:深蓝色外套,红领巾,女孩扎着两个整齐的辫子。其中一个男孩用手指着我,对同伴说了句什么。
车厢门关闭,地铁开始行驶。轰隆声在深邃的隧道中回荡,但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几个孩子身上。他们还在看我,小声交谈着,时不时发出压抑的笑声。
“金导,”我凑近导游,尽量让声音不被地铁噪音淹没,“那几个孩子在说什么?”
金同志瞥了孩子们一眼,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他走过去,弯腰与孩子们交谈了几句。我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一个男孩的肩膀上,那动作既像安抚,又像提醒。
他走回来,微笑着说:“孩子们说你的衣服很特别。”
“原话是什么?”我追问。
金同志犹豫了。
“请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男孩说,‘她看起来像个怪物(괴물)’。但小女孩马上反驳,‘不,是像童话里的人’。”他快速补充,“他们没有恶意。朝鲜孩子很少见到这样鲜艳的服装。你看,他们自己都穿着校服。”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不只是那几个孩子,车厢里所有孩子都穿着几乎一样的服装。成人虽然款式稍有不同,但也都是深蓝、黑、灰、军绿这些颜色。我的薄荷绿蓬蓬裙在这个空间里,确实像一个误入黑白电影的彩色角色。
“怪物。”我重复这个词,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在北京,我这身装扮顶多被说成“二次元”“洛丽塔”,是亚文化的一种表达。而在平壤,它直接成了“怪物”——一个超越认知范畴的存在。
地铁到站,我们下车。在月台上,一个小女孩——就是刚才那个说我像童话人物的小女孩——突然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我面前。她仰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用朝鲜语说了句话。
“她说,”金同志翻译,“你的发夹很漂亮,像星星。”
我蹲下身,从头发上取下一个圣诞树发夹——那是个小巧的水晶饰品,在日光灯下会折射出细小光芒。我把它轻轻别在小女孩的衣领上。
她母亲惊慌地想要制止,但小女孩已经开心地跳起来,向同伴展示她的新装饰。我抬头看向那位母亲,她脸上的表情复杂得令人心碎:那是担忧、不安,但看到女儿笑容时,又有一丝难以压抑的温柔。
金同志迅速走过去,与那位母亲低声交谈。我听到几个词:“中国友人”“礼物”“文化交流”。母亲的表情逐渐放松,最终向金同志鞠了一躬,拉着女儿匆匆离开。
回酒店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着。李晴终于开口:“感觉怎么样?”
我看着车窗外流逝的平壤街景——整齐的建筑,稀疏的车流,成群结队步行的市民。每个人都穿着相似的服装,以相似的步伐行走。
“我像个闯入者。”我说,“不,比那更糟。我像个在博物馆里大声喧哗的游客。”
那晚在酒店房间,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薄荷绿裙子在朝鲜的标准照明下显得异常刺眼,白色袜子纤尘不染,妆容精致无瑕。但在平壤地铁站的那个瞬间,这套装扮不再是我以为的时尚表达,而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关于自由、个性、差异,甚至是特权的符号。
我想起那些朝鲜孩子的眼睛。说我是“怪物”的男孩,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困惑: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样穿。而说我是“童话人物”的女孩,眼中则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向往——那不是对我的衣服的向往,而是对“不同”本身的向往。
金同志晚饭时告诉我:“朝鲜人民很朴素。我们注重集体,注重统一。个性表达要在集体框架内。”他停顿了一下,“但孩子们总是好奇的。他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你想让他们见到吗?”我问。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是导游,”他最终说,“我的职责是向外国友人展示朝鲜最好的一面。至于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道路。”
旅程结束后,我回到北京。第一个周末,我穿着那身薄荷绿裙子去了三里屯。朋友们夸我可爱,路人投来欣赏的目光,有女孩甚至拦住我问裙子哪里买的。一切如常,仿佛平壤地铁站的那一幕从未发生。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每当我现在选择穿着“出格”的服装时,眼前总会浮现那三个朝鲜孩子的脸:困惑的男孩,向往的女孩,还有他们身上整齐划一的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