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飞手“月入 4 万”,这看似诱人的数字背后,真相却往往令人唏嘘。许多人怀揣着高薪梦想,花费 1.8 万学费去学习无人机驾驶技术。然而,现实却很残酷,学完后可能面临着找不到工作的困境。市场需求并非如想象中那么旺盛,竞争却异常激烈。很多企业更倾向于有经验的飞手,而新手往往被忽视。即便有幸找到工作,实际收入也未必能达到月入 4 万,可能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所以,在投身无人机飞手行业之前,一定要充分了解市场情况,做好心理准备,避免盲目投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
“你要考(视距内)驾驶员证的话,学费大概六七千块,要是考机长证,学费1.08万,这个都包拿证的”,深圳龙岗大运,某个无人机飞手培训机构内,负责招生的年轻女销售向我介绍。
我俩站在一面招聘墙前,上面贴了27张招聘无人机飞手的通告,工作地点遍及全国各地,包括测绘、植保、巡检等多个工种,薪资下限一般为四五千,上限徘徊在7000元到1.5万元之间。通告中提醒,学员如果看中这些职位机会,可拜托机构向用人单位推荐。
“包就业吗?”我问女销售。
“这个我们是不包的,这个没办法包的”,女销售笑了,接连摇了几下头。
在这间培训学校里,几间大小不一的教室里,大约分布着五六十名学员,均为男性。学员们大多站立在电脑桌前,手里拿着无人机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脑里的画面,他们在进行虚拟无人机操控训练。
一名年轻的学员告诉我,他刚入学两天,再经过二十多天的培训,他有望拿到无人机驾驶员执照。2024年7月,在国务院新闻办新闻发布会上,相关负责人透露,国内持有无人机驾驶员执照的人数超过了22.5万人。
在深圳,类似的培训机构大约有55家,根据民航局民用无人驾驶航空器综合管理平台(UOM)数据,截至2025年4月,全国无人机驾驶培训机构共2001家,深圳的数量介于北京(62家)和上海(47家)之间。
Part 01
花1.8万考证,“月入四万”成泡影
今年二月份,经过短暂机构培训后,陈驰拿到了机长等级的CAAC执照(备注:CAAC执照,即中国民航局颁发的民用无人机操员执照),从业者更习惯将执照称为飞手证。为了考证,他在武汉一家培训机构交了1.8万元学费。
深圳某无人机飞手培训机构内,张贴的飞手招聘。
考证之前,陈驰的职业是儿童体育训练教练,主要教孩子轮滑、滑冰等运动项目。因为前公司倒闭,他暂时失业,便决定去学习无人机驾驶,“刚好有时间”。在这之前,每隔一段时间,他手机上就会弹出“飞手月入四万”等新闻,这是陈驰考飞手证的一部分动机。
从2月初拿到证一直到4月中旬,陈驰在武汉不断寻找飞手的工作机会,他在求职APP上也沟通过不少飞手岗位,他发现,这些工作机会大多数是假的,几句交流过后,对方就露出了真实意图,岗位只是培训机构招揽学员的诱饵,实际上并不存在。
陈驰最后只拿到一个offer——负责河湖巡检的无人机飞手,月薪4000元出头。陈驰拒绝了这个机会,这个收入远低于他预期的月入7000元,其他地区可能有收入更高的飞手岗位,陈驰不愿意离开武汉城区,他又做回了儿童体教教练。
与陈驰不同,胡立山拿到飞手证后,做过两年的无人机飞手。2023年8月,刚刚毕业的胡立山,也是在武汉一家培训机构,经过短暂学习拿到执照。此后两年,他在安徽做过电力巡检飞手,在西安做过测绘飞手,在南京做过无人机表演飞手,在四川做过吊运飞手,此外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植保工作。
无人机电力巡检画面(胡立山供图)
巡检、吊运、测绘、植保,还有无人机表演,胡立山做过的几份职业,代表了目前无人机飞手的主流职业方向。
这其中除了编队表演,其他几类工种,工作地大都远离城区,有些甚至相当荒僻,“很多都在山沟沟里”,胡立山说。这是由工作场景决定的,植保飞手,是操控无人机给农田播种、喷洒农药;巡检飞手,是用无人机做眼睛,检查电力、铁路、河道、高速路等基建设施的运行状态,工作足迹大都在野外;吊运飞手,是用无人机做空中搬运工,运输光伏板等材料,一般地处交通不便的山地。
当然,城市里也有飞手的工作机会。除了无人机表演,还有高空清洗、航拍、交付(备注:交付,即给采购无人机的甲方,如电力部门,设计一套使用无人机进行相关工作的整体技术方案,并提供售后技术服务)等飞手工作,但这些领域对无人机服务的需求量,远不及巡检、吊运、植保。此外,新闻上经常提及的无人机送外卖、送快递,在无人机驾驶从业者老徐看来“还是起步萌芽阶段”。
无人机表演每场花费数万甚至更高,有此类需求的客户也有限,“一来城市要比较发达,甲方客户经济实力强,才愿意花这个钱,另外一般是文旅产业占重头的地区,才有这个(表演)需求。”老徐说,他在无人机飞手行业工作8年,各个细分领域几乎都接触过。
老徐介绍,近几年随着无人机驾驶培训兴起,培训行业也细分为几个职业方向,除了面向成年人的培训,还有专门面向幼儿的兴趣类培训,面向青少年的竞技类培训,也有面向职业学校学生的培训。
“8年前,整个飞手行业没有现在成熟,细分出这么多专职岗位。我们当时做飞手,什么样的活儿都接,毕竟无人机飞行原理都是相通的,所以我们有机会接触不同的行业。”老徐介绍。
“疫情几年,对飞手这一行冲击是很大的”,老徐回忆,因那几年各地限制人员流动,而植保、巡检、吊运这些工作,恰恰需要各地跑,那几年同行们能接到的工作机会,只剩下操控无人机给小区做消杀,或者操控无人机喊话,提醒居民做核酸。“大家真的快饿死了,很多经验丰富、能力过硬的学员,都离开这个行业了,到现在也没再回来。”
Part 02
高薪神话
如果单看月薪的话,胡立山的几份工作收入都算可观,“电力巡检月入过万,无人机表演8000块左右,吊运、植保过万,测绘9000元。”
植保和吊运按工作量计费。按照目前的市场价,一亩地植保飞手的工价大约一块多,一架无人机一天大概可喷洒400亩以上。吊运多应用于光伏行业,吊运一块光伏板,飞手的工价低则2.5元到4元,高则10元到20元,单价高低取决于飞手是否自带无人机等操作设备,普通飞手一天可吊运200张,更熟练的飞手吊运数量更高。
不过,植保和吊运更接近于自由职业,收入和职业机会都不稳定。无人机洒农药、播种这些工作,集中在农忙季节。吊运则是跟着项目走,一个吊运订单的工期长则半年,短则一个月,“工期结束找不到活儿的情况也很常见,我接受不了这个状态”,胡立山说。
胡立山做过不到3个月的吊运飞手,工期结束后他不再做此类工作,“一整天要在野外,晒得快要脱水不说,还得时刻高度集中精力,很累。如果操作失误,无人机意外故障,维修费都能顶半个月工资。”
胡立山更不喜欢植保工作,这是出于健康考虑,“洒农药时如果天气不好,农药随着风走,吹到脸上脸会肿,吸进肺里对身体也不好”。
飞手操控无人机(胡立山供图)
相比之下,巡检和测绘这些工作,基本上都在为大企业服务,收入相对稳定。在胡立山眼里,这算是飞手职业里的好工作。
除了稳定性和工作环境的差异,植保、吊运飞手还面临其他问题,以植保或吊运为主营业务的企业,一般是规模极小的私人公司,“一个老板带几个人这种”,胡立山去的第一家小公司,头一天去报到时,办公室才收拾出来,只有两三台电脑。
这类小公司实力不足,拥有的无人机设备有限,一旦机器不够用,常常会鼓动飞手自掏腰包购买无人机。而以电力和测绘为主要业务的公司都会给飞手提供无人机。
在胡立山看来,新入行的飞手自费购买无人机,无疑是个亏本生意。一台无人机起码要几万元,为公司打工,花这笔钱不划算,自己找订单赚钱也几乎不可能,“新手手里没有行业资源,自己找活儿是很难的。”
老徐的看法与胡立山不同,他8年前就开始接触无人机培训行业,学员当中不乏佼佼者。老徐认为,像植保、吊运这些工种,飞手如果不想给别人打工,打算自购无人机创业,也要具备过硬的营销能力,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仅仅在飞手行业待了两年,胡立山便转行成为摄影师,如今他在深圳一家工作做摄影工作,待遇、稳定性、工作环境等综合性价比,在他看来要优于飞手职业。
Part 03
普通飞手的就业困局
老徐在山东经营一家无人机飞手培训机构,他的学员中,男性占了绝大多数,女性数量不到十分之一。学员的求学动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求职受挫的群体,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失业或职场上升无望的青壮年,期待在飞手行业找到就业机会,另一种是因公司业务需要(业务需要有人通晓无人机飞行),被派来学习的群体。
在互联网上,对于无人机飞手这一职业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一边是“低空经济100万人才缺口”、“飞手月入四万”,另一边是社交平台上层出不穷的吐槽——“拿到飞手证,根本找不到工作”。在小红书上,主题为“考了飞手证怎么找工作”的相关笔记超过384万篇。
路飞目前在运营一个无人机飞手平台,在这个平台上,有植保、吊运、巡检等需求的甲方,可以和提供服务的飞手实现互相选择。在路飞看来,目前就业市场不景气,大量求职不顺的青壮年涌入飞手行业,飞手数量相比需求已接近饱和,“新手很难入行,有经验和行业资源的飞手,也面临竞争压力。”
路飞了解到,随着竞争加剧,植保、吊运等方向的工价也降低了不少,“这一两年,植保的工价大概降了一半,一亩地就一块多”,尤其在北方地区,植保领域发展得较早,价格“越卷越低”。
胡立山的观点与路飞相似,“基本上用人单位都优先招聘有经验的人员,新手就业困难到不能再困难”。
老徐的观点与路飞、胡立山不同。老徐认为,新入行的飞手求职难,是因为存在信息壁垒,“刚拿到证的学员,没有找到寻找好工作的渠道。招聘APP上那些工作,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活儿,(职位)实在找不到人了,才会挂到招聘平台上,那些岗位不可能有高薪的。真正有油水的活儿,早就在行业交流群里瓜分完了。”
在行业内沉浸8年,老徐手里有大量的行业资源,他除了经营培训机构,也承接来自全国各地的植保、吊运订单,然后再将订单分发给信任的飞手,他做的只是中间的分包工作。
但在胡立山看来,恰恰是这种资源垄断,导致新入行的飞手求职困难重重。胡立山求学的培训机构,也存在垄断现象,“手里攥着测绘、巡检等更好的工作资源,不肯给学员,只给我们介绍一些又苦又累的工作”。
老徐不认为眼下飞手的数量饱和,“这行依然是缺人的,尤其缺有经验的飞手”。
“拿到证,只是让老板放心把无人机交到你手里。一架无人机要六七万,再搭载上高清传感器、雷达、热成像等装备,可能价值十几万、二十几万。”在老徐看来,拿到一个执照,这是飞手入行的最低门槛,实际技能还需要长期打磨。
老徐介绍,随着技术发展,市场上的无人机,智能化、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而对飞手来说,操控无人机的技术门槛越来越低,飞手想单靠技术形成差异化竞争力,几乎不太可能。飞手的竞争力,更多来自面对复杂飞行场景(如电力巡检)的应变处理能力,应急救灾等突发场景的实战积累,这些都需要从业者日复一日操作形成的实地经验。
Part 04
良莠不齐的培训市场
8年前,老徐的熟人在山东开办了一家无人机培训机构,机构缺少教练,熟人派老徐去莱芜一家机构学习无人机驾驶,“当时国内的培训机构很少,可能都不到100家”。
2024年年初,低空经济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同时,《无人机驾驶航空器飞行管理暂行条例》2024年1月1日实施,根据条例,操控小型、中型、大型无人机的人员必须持有相应的飞行执照。无人机培训机构激增,2023年年底,全国的培训机构大约有700家,到目前已超过2000家。
培训机构内,学员进行虚拟无人机操控训练。
“我们这行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老徐形容。
“这一行,培训机构是最赚钱的。学费贵,没有统一标准,很多就业不顺利的人,为了找出路,都去培训机构考证去了。”路飞说。同样在武汉的培训机构考取CAAC机长证,胡立山的学费是7000元,一年半后陈驰交了1.8万学费。半个多月前,深圳一家培训机构向我提供的报价是1.08万(通过CAAC机长证考试)。
胡立山对培训机构尤为反感。在他看来,很多培训机构实际上是在“割韭菜”,他们在网络上夸大飞手职业的工作机会,且将收入吹得天花乱坠,很多学员被虚假宣传误导,缴纳高额学费后求职无门。另外,一部分培训机构打着“包就业”的旗号,事实上给学员推荐的工作机会大都不靠谱,“要么是试用期内把你辞退,要么是工作环境很糟糕,你干一段时间,自然会主动辞职。”
与胡立山同期进入培训机构的一名女生,进入机构推荐的公司后,被公司百般刁难,先是被调离飞手岗位,转做事务性职位,不久后又被直接辞退。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来自机构推荐,干了一个月他主动离开了,“早上9点上班,白天出去飞无人机,晚上回去整理数据、资料,每天熬到凌晨12点、1点,谁也顶不住。”
老徐了解到,这两年来,不少新开的培训机构,教学资源有限,“就找那些刚考过证,没有任何实操经验的学员,来做教练”。在老徐看来,不同的教练,传授给学员的知识面可能差距甚远,经验丰富的飞手做教练,会跟学员分享很多干货,比如实战经验、行业现状,老徐的机构还有行业应用课程,“教学员如何找订单,怎么和甲方谈合同,进场服务前做哪些准备,作业流程是什么,尾款如何结等等”。
“学员考完证之后,不会再回机构考第二遍,这就是一锤子买卖,跟拍婚纱照一样,被坑了也就被坑了,所以那些浑水摸鱼的培训机构,也有它的生存空间。”老徐认为,这也是无人机驾驶培训行业良莠不齐的一大原因。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胡立山、陈驰、路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