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等生”往往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他们习惯了在成绩等方面的卓越,却往往忽视了内心的需求。优绩主义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他们不断追求更高的成绩、更好的评价,却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自我。当压力无法释放,抑郁便悄然来袭。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陷入自我否定的漩涡。然而,这也是他们自救的开始。他们需要学会放下那些外在的标签,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去寻找真正让自己快乐的事情,才能从优绩主义的阴霾中走出,重新拥抱生活。
最近,一封出自高三女生的遗书引起了热议。在遗书中,她自称在学业上承受着越来越重的精神压力,每次考试前一天,她都吃不下饭。
其中,父母“事无巨细地关心她大小考试的成绩”是最主要的压力源。“得知我考差的你实在是太可怕了。也许因为考差了本就心虚,从学校到家里的车程里,我一直等候着你的发落,但你一言不发,只是站在电梯门前问我要不要报数学班”。
“往往是优等生才容易得抑郁症。”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到,“许多成绩好的孩子往往有完美主义、强迫行为。孩子如果为了追求完美,过于紧张,情绪就会大量消耗,影响他把能量放在学习上,然后出现恶性循环。”
本文的主人公叫瑞莎,一名毫无疑问的“优等生”:今年23岁,初中在市里最好的初中读书,高中就读于全国前十的国际高中,本科留学于悉尼大学心理学专业,目前拿到了香港理工大学的应用心理学offer,准备继续深造。
但这些令人羡慕的标签同样困住了她。高二那年,她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症,今年是她患病的第7年。
在学校里,她身边都是成绩拔尖的同学。她上高中那届,一共有30多位学生考上了牛津和剑桥大学。为了调整心理状态,她曾在初三和高二两度休学,但是她发现自己被掉队的恐惧所挟持,无法好好休息,更加焦虑。
某种程度上,大学报考心理学专业是她自救的第一步,她开始尝试用心理学视角理解自己的处境。经过系统性学习后,她变得能跟自己的抑郁症更好地相处,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并不是个例,而是一种青少年群体的普遍性困境。
以下是瑞莎的自述:
一、 以后,你的学历要“超过”爸爸
我小学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初中是市里面最好的中学,但那时成绩就变得不那么突出了,只能是中等。在小学因为成绩好,老师也很喜欢,大家都很讨好你,有很多好朋友。到初中后,根本没有人理你,非常大的反差。
面对成绩的滑坡时,我会有很强烈的负罪感,就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我最开始自杀也是因为负罪感才开始的。
之所以有负罪感,可能和童年时期父母对我要求严格有关。上小学时,父母要求我的成绩必须在95分以上,哪怕到94分,他们都会对我有一些责备。
到了初中后,我的成绩一下子可能连80分都上不了了,这让我觉得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我的父母都很优秀,我的父亲是北大硕士毕业的,母亲是普通大学毕业的,但是她有很厉害的商业头脑。我能感受到,他们以前对我寄托了很多的期待。有一回,他们可能开了一次玩笑说,你看现在家里学历最高的是爸爸,以后你的学历要超过爸爸。
报了补习班后,如果我还是考不好,压力就会更大,之后我就开始熬夜学习,但熬夜又导致了我的状态不好,心态更加力不从心,整个人的状态就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循环。
在初三那年,我感觉自己非常难读下去书了。到了高二,我抑郁的状况再次严重起来,集中不了注意力,没办法读进去书。人也很悲观,觉得人生非常没有意义,非常绝望。更严重的是,我出现了自伤和自杀的行为,自伤的位置都是在袖子能盖到的地方——因为痛苦实在太强烈了,为了转移痛苦,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为了最后救自己一把,我找了同学陪我一起去看精神科医生,最后确诊为抑郁症。三四个月后,在医疗机构又进一步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症。
由于自杀意念强烈,那段时间我住院治疗了一个半月。但事实上,在医院里并不能够好好休息。一旦你发泄情绪,就会被当做一个比较危险的信号。接下来,医生就会禁止你的外出,你就只能在医院病房待着,非常无聊。为了能尽快出院,我就是要装得积极向上。
出院后,就算我回去读书,也没办法住宿了。原本,对我来说,住宿有治愈的效果,可以和我的好朋友住在一起,是我很喜欢的一件事情。另一方面,我本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学校了,出院后感觉状态也没有完全恢复。这种情况下,我决定退学。
退学后,我更加焦虑。本来以为可以休息,没想到过得特别不好,每天都是在混沌的黑暗中度过的,与世界隔绝。每到新的一周,我爸跟我说今天早点睡,明天要看医生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我在休学期间回到原来的学校参加活动。没想到门卫认出我来了,他问我,你怎么不来上学了呢?你不上学,很快你就会被人落下的,你要赶紧回来上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能跟他说,我没办法回来上学了。那一次特别窘迫。这是很可怕的事,当你休学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升入了新的年级,我好像被抛弃在世界的夹缝里。
二、学生党是最脆弱的群体之一
后来,我没有回到之前的学校,申请了国外的大学。但是因为我的高中成绩不够,需要先读语言班和预科班。
在那之后,我本科考上了悉尼大学的心理学专业,但是我对自己不太满意。我们那一届一共去了30多个牛津和剑桥大学。周围的人都很优秀,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要去追寻他们的脚步。
学心理学是为了帮助自己和他人。学习心理学后,我的情绪变得稳定了,对负面事件的忍耐程度提高了。原本,我会因为很小的一件不顺心的事情就自伤,但是现在,我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小的变量,自杀自伤的情况很大程度被改善了。
读完预科后,我开始做科普视频,做学生党的自救指南。做这事的动机始于我自己找到的一些心理学自助方法。科普视频里的漫画都是我自己一帧一帧画的,我觉得用动漫的形式,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
图说:来自b站视频,“学生党抑郁自救指南”
某种程度上,学生党是最脆弱的群体之一。他们没有能力自己去医院寻求专业帮助,同时还要承受来自学校和家庭的压力。
和这些青少年交流,有时候会让我感觉我们面临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痛苦。
很多优等生都被困在成绩里。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高考复读生联系我,她的抑郁情况挺严重的,一旦开始做题就会很焦虑。处在抑郁的人就会把“题做不好”上升到“我这个人都不行”这个层面上,所以她一直在反复地崩溃。
我只能不断地陪伴、鼓励她,尝试带着她看到我所看到的情况,比如她真的很努力,而且也很坚强。至少,我跟她这么说的时候,她情绪会稳定点。
还好她坚持下来了,后来她告诉我,成绩下来了,降分了,她上了三本。上大学前一天,她还告诉我,第二天她就要去上大学了,说非常感谢我的帮助。
还会有很多休学的学生向我求助,他们比较在意的是如何更好地复学。但是,抑郁症孩子复学不是容易的事情。
读大学预科时,我写了一篇论文题为《在中国,抑郁症病人受到哪些歧视》,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论文中的一个副标题,翻译过来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时,做论文访谈时,问到“是否愿意和抑郁症患者相处”时,一个受访者写的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觉得这句话表达出了很多人普遍的心态。
国内有没有歧视,或者说有没有主观的恶意呢?好像也不一定有。他可能只是从个人的利益出发考虑,就是不想被你影响到,所以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我们的社会心理学课也讲到了对精神疾病患者的歧视问题。一个观点说,大众之所以有偏见和歧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接触得太少了。
我们老师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其实精神疾病是个非常常见的疾病。他说现在上课,如果坐在你左边的同学和坐在你右边的同学,没有精神疾病的话,那很可能有精神疾病的就是你自己了。另外,精神类疾病的患病原因很难做出具体的归因,实际上它是一个组合:包括生理、心理和社会模型,不同患者各因素的占比都不太一样。
但是,在国内,大众对于精神疾病的患者接触比较少。另一面,如果精神病患者感受到了歧视,他们就不会站出来,于是接触得更少,就会恶性循环。如果所有人知道患上精神疾病是一个比较常见的情况,就没有那么严重的病耻感了。
和这些困境中的青少年交流,我心里承受能力是OK的,而且能帮助到别人,挺给我补充能量,它可以给我的生活赋予一种意义感。
这个过程中,我也曾感到无力。有些同龄人所处的现实条件不太好。我认真和他们讨论获得帮助的可能性。比如,住在小县城的孩子,我们讨论能否在放假的时候和家长去周边附近的城市就医。比如,家庭经济条件差的孩子,我们讨论和医生商量开价格低一些、医保覆盖的药物。
我也经常会去想,比起一些病友来说,我是不是有一些“特权”,比如我的家境不错,我的父母比较讲理。大学看的一个纪录片,我记忆很深刻,它说,“当人们拥有特权的时候,人们倾向于去忽略它”。
这件事带给我一种新的信念。在很多同龄人的努力下,生活会渐渐好转。我开始相信——所有人哪怕所处的环境再差,哪怕病情再严重,都有可能通过恰当的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我深信这一点。
三、我的父母放弃了隐性期待
这些求助我的青少年,遇到的比较典型的问题就是,孩子抑郁了,家长不了解什么是抑郁症。
为了让家长和孩子更好地进行沟通,我也给家长做了一期科普视频。
患病之初,我的父母并不能那么理解我。有时候,我在家里表现得非常不开心,他们会非常生气。比如说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你为什么还会这么不开心?每天摆着一张臭脸,然后就会让我去跟他们道歉。我只能假装自己很好。
直到,我的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的父母才开始试图理解我,这是我们关系转变最关键的契机。
我生病以来,我的父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以前的价值观。我爸说,他不会再期待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但是他也不会放弃,会持续地支持我。
我爸说他的秘诀叫做:不关注,不期待,不放弃。
我的父母也会认真看我的科普视频,我妈说她挺佩服我在视频画的漫画。对于患抑郁症的孩子来说,父母特别重要,像是一个坚强的后盾——孩子只管往前走,父母要在后面撑着。
学会和疾病共处很重要。怎么说呢?回想过来,在初高中我会做出自伤、自杀的行为,也是因为不能接受痛苦。我是那种比较讨厌痛苦的人,对痛苦比较敏感。为了转移痛苦,就会伤害自己。
我们要学会把痛苦当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享受当下,这样才能更好地生活。
前年,我的精神状态不好,回国休息了一年。我发现我能够真正地休息了。
现在,当身体难受的时候,我会反复告诉自己,人的情绪起伏和波动是正常情况。一定要有信念,它是会慢慢恢复的,坏情绪只是暂时的。
(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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