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
近些年,兴义境内的万峰林景区越发红火。不仅火出圈,都已火到国外去了。那些到万峰林旅游的金头发、高鼻梁、蓝眼睛,提着相机却忘了拍照,只顾惊叹万峰林的漂亮去了。
西峰林开发抢占先机,早已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导游姐姐的小旗子在峰林观光道上晃得欢。的确,西峰林的山慈祥圆润,温婉可亲,就如母亲一般。
然而,一些喜爱探险的游客,却不满足于西峰林的柔和。在游览西峰林后,总要想法去东峰林转转。
东峰林的山,是铁青色的。
山路崎岖,石阶时有时无,杂草丛生处,需得用手拨开方能前行。山石裸露,铁青中泛着褐红,像是大地被撕开的伤口结了痂。远望之,峰峦如聚,波涛般向天际涌去,竟使人想起古战场上的戈戟林立。
我曾与爱人相约,自驾东峰林。从“安平九寨”尽头将车安顿好,先下后上,开始徒步登山。下山容易上山难,到谷底再向上,才行至半山腰,早已汗流浃背。中途歇息时,忽见一年迈的老者扛着锄头正往上走,他的身形已佝偻如虾,却步履稳健,三下两下就实现了超越。
“爷爷这是要去哪里呀?”我问。
“上边还有三四分地,去种点包谷。”老农回答。
我随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悬崖边上果真有块巴掌大的坡地,土色黝黑,与周遭岩石的冷硬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么点地,能长什么哦?”我禁不住说道。
老者咧开缺牙的嘴:“别小看这黑土,肥呢!只要勤快,石头缝缝里照样能出粮食……”
他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们,而是盯着那远方的峰峦。阳光斜射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将那些皱纹映得格外深邃。忽然一阵山风掠过,掀起他破旧的衣角,可他却站得笔直,仿佛与那些山峰同生同长。
继续向上行走。石阶越来越陡,有时需手脚并用。汗水滴在石板上,瞬间就被吸干了。偶有蜥蜴从脚边窜过,沙沙作响。抬头望去,山峰如刀削斧劈,直插云霄。云气在山腰缠绕,时聚时散,使那些山峰时现时隐,恍若巨灵神的游戏。
至山顶,豁然开朗。东峰林全貌尽收眼底——千峰竞秀,万壑争流。远山如黛,近岭似铁,层层叠叠,直至天际。山风呼啸而过,带着松脂与岩石的气息。我立于悬崖边,忽觉双腿发软,连忙后退几步,跌坐在石上。
此时才忽然明白,东峰林之美,不在其形,而在其势。
下山途中,又遇那老者。他已锄完地,正坐在石上吸烟。烟是自家种的旱烟,气味辛辣呛人。他邀我们同坐,从身边拿起一个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
“自家酿的包谷烧,香……”他说。
我饮了一口,火辣辣的一条线直烧到胃里。老农却如饮甘泉,连喝三大口,面不改色。
“你们觉得,这东峰林,好看么?”他突然问。
“好看!”
老者听了,嘿嘿一笑。
我们不解其意。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峰:“你们看那山,不长树,只长石头。可石头缝里,照样有草有花。人活一世,不也这样?”
暮色渐浓,山风转凉。老农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扛起锄头往山下走。他的背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与那些铁青色的山峰融为一体。
此时,想起城中那些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人们行色匆匆,面目模糊。而眼前这老人,与这东峰林,却有着某种奇特的相似——都不加修饰,都历经风霜,都沉默而坚韧。
为拍摄出万峰林雄壮的“水墨画卷”,次日清晨,我们再次登上东峰林。晨雾未散,山峰若现若隐,确如水墨。雾中传来叮当之声,循声望去,见一石匠正在凿石。问凿石为何,答曰为寨中修路,打堡砍石。
“这石头硬得很。”他说,手上却没停。
“那为何不用外面的水泥沙石?”
石匠抬头斜我一眼,似在讥诮:“东峰林里的村寨,自然采用东峰林里的石头。”
他的锤子落下,石屑飞溅。那些碎屑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旋即没入泥土。石匠的虎口已磨出厚茧,指节粗大如树瘤。他凿出的石条方正平整,边缘却保留着天然的粗砺。
我在一旁看了许久。石匠并不搭话,只是专注地工作。他的每一次锤击都恰到好处,仿佛与石头有着某种默契。渐渐地,一块原本粗糙的山石在他手下显出了轮廓,那是“一炷香”。
正午时分,石匠收起工具,从布袋里取出馒头,分给我们。就这样,我们坐在石上吃午饭。馒头很硬,得就着水才能咽下去。
“你在东峰林住多久了?”我问。
“生在这里,死也在这里。”他说。
饭后,石匠继续工作。我们告别下山,刚走几步,他忽然大声道:“我家就住这下面的海子,记得回来东峰林玩,山不转路会转,石头不转人会转!”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这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我们回到城中已住了很久,然而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东峰林。那山峰,那老农,那石匠,都渐渐在记忆中模糊。唯有他们说过的话,却愈发清晰起来。
东峰林的山,终究是铁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