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呼万唤的《空洞骑士：丝之歌》（Hollow Knight: Silksong）已正式发售数日，但舆论场的走向，却稍显复杂。

先是发售日（9月4日）当天，由于没有预售+人实在是太多，一度出现了Steam、PS Store、XBOX商店、NS eshop服务器全线崩溃的“盛况”，有人调侃“都说这游戏难，原来从购买这一关就开始难”。

如果说“平台宕机”其实是显性的正面推动，进入游戏后，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很快，讨论又开始集中在游戏的简体中文翻译上。

玩家发现，游戏的中文文案充满了生僻古怪（都不能叫文言）词汇，文风也与原作的阴郁神秘感格格不入，“古风小生”的调侃梗图事小，很多翻译词不达意才让人愤怒。这种“翻译事故”迅速引发了玩家群体的强烈不满，大量负面评价涌入Steam，将简中区的好评率迅速拉低：发售当天，Steam其他语言版本普遍有90%左右的好评，但简中只有50%左右。

当翻译问题逐渐平息后，游戏的难度与反馈又成为了新的争议焦点。许多玩家认为，《丝之歌》的难度曲线过于陡峭、BOSS战胜利缺少反馈、很多地方有“恶意为难玩家”之嫌——这种对游戏核心体验的质疑，将简中区的评价推向了更低的谷底：从Steam的数据来看，在《丝之歌》发售的最初几天，简中区的好评率一度跌至40%以下，略显“扎眼”。

到底是玩家过于苛刻，还是游戏本身存在问题？“环大陆好评”，真的应该反思吗？

一、还真都是特例？ 

你还真别说，《空洞骑士：丝之歌》（以下简称“丝之歌”）其实确实有点特殊案例的感觉：它并非仅仅源于玩家的“吹毛求疵”，而是多种负面情绪积累后的集中爆发。

翻译问题第一个爆发。玩家们对《丝之歌》的期待值是基于前作《空洞骑士》的成功。前作在中文玩家群体中建立了极佳的口碑，一部分就来自较为信达雅的翻译。

然而，《丝之歌》的本地化团队似乎急于展现一种独特的“东方韵味”，却忽视了这种文风与游戏本体的巨大割裂，翻译者“hertzzzz”在发售前急于邀功，更为玩家的愤怒增加了一些砝码。

许多玩家指出，游戏中的许多对话和道具描述都令人困惑，例如将“地标”翻译成“堠”（hou），将“任务道具”翻译成“信物”，还有“可是铁匠”这种莫名其妙的表达，以及“七钟响时运送：三十节又四奏烟岩，及八奏甜熔渣”这种让人怎么也摸不着头脑的表达。

这种翻译不仅没有提升沉浸感，反而严重影响了玩家对剧情和任务的理解，迫使部分玩家不得不切换成英文以顺利游戏，也逼得官方发表声明称会改进。

即便解决了语言问题，游戏本身的难点也同样无可回避，面对游戏不少难度设计，不少玩家逐渐红温，包括但不限于无休止的跳跳乐、BOSS战弱反馈甚至无反馈、坐椅子要钱等点被时不时提醒，本来就被“及八奏甜熔渣”搞得一头雾水的中国玩家，这下更加火大。

根据多家游戏媒体的统计数据，发售首周，在Steam平台，《丝之歌》的简中好评率仅为38%，远低于整体高达81%的总体好评率。在全部的7万余条负面评价中，有超过3.5万条来自简中区，这一数据将游戏整体评价拉低至“多半好评（75%）”的状态，与其他语言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丝之歌》的差评整体算特例，但因为难度而引发的差评，甚至也不止一个。去年TGA候选作品之一，“法环DLC”《艾尔登法环：黄金树幽影》也曾有此待遇，原因有些类似：负反馈（主要是探索），以及变态的BOSS战（主要是最终BOSS）。

尽管官方解释DLC需要一套独特的系统，当提升上去之后推图、打BOSS都会容易不少，但依然有许多玩家认为，这并非FromSoftware的设计水准，甚至脱离了魂系游戏的乐趣所在，而是一种不必要的游戏体验障碍。

《怪物猎人：荒野》则是一个典型的从“环大陆好评”演变成“全线差评”的案例：游戏发售之初，凭借着次世代画面和新颖的狩猎系统，游戏在欧美和日本地区获得了“多半好评”，差评主要集中在PC版的糟糕优化，甚至频繁报错等BUG上。

然而，简中区玩家的评价却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明显的负面倾向，除了显而易见的优化问题，初版内容孱弱、拆分式更新也是重点，有玩家在给出不推荐后调侃：“本来准备给好评，我先拆分一下。”

但在后续更新当中，尤其是在6月海龙更新之后，情况发生了更加戏剧性的变化：随着新内容的推出，其他区域的玩家也开始普遍反映游戏设计上的问题，好评率明显下降，目前已经普遍是“褒贬不一”水平。而官方在微博的一些言论，则让简中区的评价则极端走低，甚至一度跌到“Steam评价体系吉祥物”《三国杀》的水平。

这下，反而是简中玩家未卜先知，“为全世界人民先行一步怒斥大厂”了。从这一点来看，拥有不错怪猎底子的中文社区，差评还真不是情绪化的宣泄，说评价者们是基于对游戏核心玩法和未来发展趋势的敏锐洞察，都没啥大问题——更何况，正是一波又一波的差评轰炸，才让CAPCOM有所醒悟，在后续的更新当中作出了多种反馈。

二、市场变化与博弈

《丝之歌》的争议，包括对《黄金树幽影》和《怪猎荒野》的争议，都也折射出一种更深层次的观点碰撞。

三者虽然都有一些独特的因素，但都指向了“破圈之后”“万众期待”等要素。一种观点认为，这是“环大陆好评”的重要原因。

客观来说，相比国际上其他不少游戏市场，例如欧美和日本市场，中国大陆市场的确是未充分发展的市场，这就带来了不少的问题：过快的破圈，结果就是在整体认知、评价都还没完善时，市场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跟风”现象就会比较普遍——这里的“跟风”可以不理解为贬义词，很多事情的初级阶段都是如此。

比如，像《空洞骑士》这样原本属于“独立艺术片”范畴的游戏，凭借着极佳的口碑和低廉的售价，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甚至达到了1500万份的全球销量——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独立游戏承载的体量，在产业的范畴，它成为了小规模工作室做游戏类型（比如类银河恶魔城）的一种范式，具备着极为深远的影响力。

盛名之下，许多原本不接触这类硬核挑战的玩家，自然也会慕名而来。他们可能是被游戏的可爱画风所吸引，或者被“神作”的光环所感召。然而，当他们真正面对《丝之歌》高难度的核心玩法时，预期的落差和挫败感转化成了负面评价，也再正常不过。

从这个角度看，这种“破圈”对独立游戏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它让更多人认识了独立游戏，却也可能导致一些玩家对游戏的核心设计产生误解。毕竟，并不是每一位玩家都适合玩“魂like”或者“银河恶魔城”游戏。

换句话说，如果用观看《阿凡达》的心态去评价一部文艺片，评价体系本身就是错位的。从这一点来看，Team Cherry（空洞骑士开发组）坚持“为难玩家”，坚持放一些比较有挑战性，甚至有些折磨的内容，也算是一种另类的“难能可贵”。

但另一方面，更强烈的声音则认为，玩家购买了游戏，就有评价的权力。无论是核心玩家还是“慕名而来”的萌新，他们的体验和意见同样重要——不论是独立游戏，还是“破圈”之后的大IP，你不可能“既要又要”：既要破圈的销量，又要垂直的喜好，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8月末，Steam平台也更新博客表示推出“按语言筛选评价”的功能，也让评价的参考价值变得更加直观和重要，Valve自己也表示，“对于某款特定游戏来说，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多种多样，包括翻译问题、文化参照、网络连接问题等。我们的总体评测分数此前一直无法反映这些因素。”

这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更新，它指向的并不是筛选，而是一种更细分的观察：一个游戏的简中区评价，不仅反映了中国玩家的普遍看法，也能为开发者提供了针对这一庞大市场的宝贵反馈。

三、体系的建立

在“环大陆好评”现象之前，经常被说“评价很严格”的是日本人。

这次《丝之歌》除了简中评价较低，日语也只有67%左右的好评，当时《黑神话：悟空》发售时，也有营销号用日本打分最低做文章（略低于80%好评），但事实上，日本人平时的打分习惯就是如此：比如在美食评价网站“食べログ”上，超过3.5分的馆子就是相当不错的饭店，超过4分的几乎都难以预约。

“我很喜欢这个”，然后打出一个（3/5），是一位日本食客或其他领域的日本评价者相当常见的心路历程，不是严格也不是虚伪，完全可能就是他们认为这已经是个不错的分数，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参考标准的问题。

日本人可以，国人在“推荐”和“不推荐”时，有更倾向性的光谱，为什么不行呢？所以，把游戏评价体系上升到“反思我们社会情绪”，是不太有必要的，它可能的确反映了某种“游戏产业发展阶段”，但只要规则存在，只要没有跳出“评价游戏”的基本面，我们就必须承认其合理性。

所以最后的问题是：当我们在评价游戏时，我们究竟在评价什么？

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大陆玩家自然有一些整体性的特点，比如，在被大量服务型游戏“惯坏”后，一些玩家确实会习惯于被引导、被服务的游戏体验，这些游戏通过任务指引、新手教程、数值成长等方式，为玩家铺平道路，减少挫败感。

而在这一过程当中，同时又有《黑神话：悟空》为代表的单机市场的崛起，对单机游戏的评价体系的建立，自然需要时间。比如，一些没有平台跳跃经验、没有类银河恶魔城经验的玩家，面对《丝之歌》这种“不提供任何引导、恶意刁难玩家”的游戏时，自然会感到不适。

这里当然不是要批评玩家。事实上，我们也非常不喜欢“菜就多练”这种武断的谏言：它太凶猛，剔除了“很多游戏都能成为年轻人的第一款游戏”的背景，也让“游戏评价”的舆论场变得没那么友好。

说白了，评价，在本质上也是一种他者的导购行为。它帮助其他玩家在购买前作出判断，帮助开发者了解市场需求。

有人曾表示，Steam的两级评价体系是否改成打分制更合适？或许是。但整体上，当下的Steam评价系统大体还是相当完善的：不论是拿Metacritic（游戏为主的评分网站）作为对比，还是IMDb（电影）、豆瓣（书影音）这类游戏外的评价网站对比，Steam的评价体系门槛更高、更具说服力：它要求玩家必须购买游戏才能评价、评价会注明玩家的游玩时长、是否为免费获取也会被标注。

某种意义上，“推荐”或“不推荐”的二元选择，恰恰是Steam评价的一大特色：它迫使玩家作出非黑即白的判断，而不是给出模棱两可的中间分。这也让玩家在评价时更加慎重，因为他们的“推荐”或“不推荐”将直接影响到其他人的购买决策。

说到底，当我们在评价一款游戏时，我们是在评价其产品属性、艺术价值、服务质量以及设计理念的综合体。

对于《丝之歌》而言，它的艺术价值和核心玩法仍然是顶级的，但其在本地化和新手引导等“服务”上的“错位”，却让许多玩家选择了“不推荐”。这并非玩家的苛刻，而是市场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

当玩家的消费能力和审美水平不断提升时，他们可以选择更多地了解游戏背后的制作理念，也可以选择更多地遵从心流——不论是从产业发展的角度还是从玩游戏是玩什么的角度，“环大陆好评”，可能都不是多大的事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机核，作者：柏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