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有一次出差,抵达上海时已近深夜,许是太久没坐高铁,一路头疼得厉害。回到家后,我匆匆洗漱完便上床歇息。临睡前,想着帮家人约好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的车,当时只看到出租车预约成功,快车却始终处于“正在找车”的状态。我想着一个平台、一部手机,总归应该约的是一辆车,便没再多留意,转身就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平台竟同时匹配到了两部车。我让家人先上了那部显示有清晰行车轨迹的出租车,另一部则先搁置着,打算先看看平台的处理方案,若实在协调不了再付款。
这么一折腾,我也彻底没了补觉的心思,索性早起拨通了客服热线。客服的服务态度倒是不错,坦诚说是平台系统出了疏漏,还承诺后续会优化改进。恰好这时,家人发来消息说已经到车站了,我悬着的心落了地,又躺了会儿才起身。
恰在这时,水水发来信息,提议说“不如聊聊未来十年”。其实这个话题,之前在北京和朋友们聚会时也聊起过——大家都忍不住感慨,时间过得越来越快,身边的人和事渐渐变得越来越陌生,生活里的不确定性也越来越多,常常让人觉得力不从心、身不由己。
细想下来,对“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追逐,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生活困惑,它既是文化议题,也是哲学命题,更深刻藏着中西方的文化属性差异。
西方文明属“神本文化”,在他们的认知里,唯有“神”是绝对确定的,其余万物皆充满变数;而中国文明向来“以人为本”,除了“天”的意志难以捉摸,世间大多事与理,似乎都有章可循、相对确定。
这个视角很有意思,那就顺着这份思考,聊聊未来十年里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吧。
02
中国文化里,“追求确定性”的基因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太容易忽视它,也太容易不信它。
比如“富不过三代”,是家族兴衰的大概率确定;“四十不惑”,是人生阶段的认知确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世事变迁的规律确定;“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是境遇起伏的常态确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人情关联的现实确定;“七十三,八十四”,是民间对生命节点的共识性认知;“女七男八”,是传统对生理节律的经验总结;哪怕是“不听老人言,快乐大半天”这种戏谑式的俗语,也藏着对生活经验的确定性调侃;而“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更是中国人精神追求的永恒确定……
这类关乎人心、人性、人情的俗语、谚语与箴言,多得数不清,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随口道出几句。这便是中国文化沉淀下的“确定性”,久而久之,便成了我们日用而不觉的“常识”,或是安身立命的“生命规矩”。
反观西方文化,它向来更接纳,甚至主动追求不确定性。自1840年起,中西方文化才真正开始剧烈地碰撞与交融,如今已走过180余年——若以“三十年为一代”计算,如今已整整六代人;若以“六十年为一个甲子周期”来看,也已走过三个甲子,正迈向第四个甲子。
但即便与西方文化交融这么久,中国人骨子里还是更笃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确定性,也正因为这份笃信,养成了中华文明里最具韧性的品格——那便是“熬”的精神。
未来十年,这份“确定”与“不确定”的交织,或许会愈发明显。我们不知道人工智能会如何重塑职业边界,不知道全球气候变迁会带来怎样的生活调整,不知道下一个技术风口会落在何处,这些“不确定”像雾一样,让前路显得模糊;但我们同样能确定,“富不过三代”的警示仍会提醒人们守住本心,“自强不息”的信念仍会支撑人度过低谷,“三十年河东河西”的规律仍会让困境中有转机——这些刻在文化里的确定,会成为应对不确定的“心力”所在。
甚至可以说,未来十年的智慧,或许就藏在“以确定应不确定”里:不必为技术迭代的速度焦虑,因为“厚德载物”的包容能让人学会适应;不必为人际变化的疏离不安,因为“人情世故”的温度仍在滋养关系;不必为时代浪潮的汹涌恐慌,因为“熬”的韧性本就是中国人应对变迁的底气。我们大可以带着这些文化里的“确定”,从容走进那些尚未可知的十年。
03
俯瞰人类文明的壮阔图景,两条基调迥异的水系,早已在地理与人文的经纬中刻下基因——
一条是西方文明,如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般奔涌——发源于古希腊的山巅、希伯来的圣境,认定一个方向便穿山劈石,以“不回头”的姿态奔向未知的海洋;
另一条是中华文明,似黄河与长江滋养的洞庭、鄱阳——纳百川而不溢,随四时更迭循环自新,将天地人伦都涵养在“周行不殆”的胸襟里。
这不仅是地理的隐喻,更是两种文明底层逻辑的诗意显影:西方的“进化路径”,是向远方的远征;中国的“循环路径”,是对根源的守护。
西方文明的进化征程是一条目标明确、以“超越”为信条的大河,处处充满丛林法则。
这条大河的源头,一端连着古希腊的“逻各斯”——亚里士多德认定“自然趋向于目的”,赋予万物以线性发展的逻辑;另一端系着希伯来的一神论——从“创世纪”到“末日审判”,历史被框定为“有始有终、不断进步”的救赎叙事。
正如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所言,西方历史是“精神不断从自在走向自为”的过程,这种单向时间观,让大河自诞生起就带着“奔向彼岸”的执念:中世纪是“上帝之国”,文艺复兴后是“理性天堂”,工业革命后是“现代性乌托邦”。
大河的前行,从来不是温柔的流淌,而是“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的竞争与超越。
河道即规则:它冲刷出清晰的河床,如同罗马法“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又如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中“三权分立”的框架——为竞争划定边界,却不阻止水流的湍急;支流的角逐:从雅典城邦的“公民竞技”到中世纪的“城邦争霸”,从殖民时代的“帝国角逐”到现代市场经济的“优胜劣汰”,沿途支流唯有足够强劲,才能汇入主流,否则便会被裹挟、干涸;
改造世界:从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征服自然”的手稿,到工业革命时蒸汽机“驯服动力”的轰鸣,人类始终以“人定胜天”的意志让大河截弯取直、修筑大坝,将自然与命运,都视为需要被改造的“阻碍”。
它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的帆船,是牛顿拆解宇宙时的棱镜,充满了动态、野心与冒险精神——歌颂“开辟新航道”的英雄,推崇“打破旧秩序”的革命者。
但正如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所警示的,这种“决绝的前进”往往伴随着对原有生态的破坏:殖民时代的“文明输出”无视土著文明的存在,现代社会的“效率至上”撕裂了社群关系,而“妄自尊大”的流向,也让大河时常陷入“非此即彼”的漩涡。
大河的奔涌,是文明向未知的宣战,却也可能在疾行中遗失沿途的风景,从而沉淀为在开拓中撕裂,在进取中迷失的文明气质。
04
中国文化的循环智慧与关系法则是一片涵养万物、以“平衡”为灵魂的湖泊。
这片湖泊的源头,藏在《易经》“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变通里,藏在老子“反者道之动”的辩证中,也藏在儒家“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王朝更替观里。它没有预设的“终极彼岸”——宇宙是“阴阳相生”的循环,王朝是“盛极而衰、衰极复振”的轮回,人生是“生老病死、薪火相传”的延续。
孔子观川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是悲叹时光的线性流逝,而是感慨“流水不竭、循环不止”的生机——恰如钱穆先生所言,中国文明“不追求‘一次性的突破’,而追求‘永续性的绵延’”。
湖泊的稳定,从不依赖“强力”,而靠内部万物“水波相联、涟漪相接”的共生。
差序的涟漪:费孝通曾用“差序格局”形容中国社会——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以“己”为中心,一圈圈推导出亲属、邻里、乡党、国家的关系,每个人都在涟漪的特定节点上,守着“亲疏有别、远近有序”的分寸。
水面的平衡:任何局部的风浪(如宗族冲突、地方矛盾),都先靠“人情”“面子”“乡约”调节——就像古代的“乡老调解”,现代的“人民调解”,法律是最后的“堤坝”,却从不是首选的“工具”。正如《论语》所言“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和谐的本质是“人心的平衡”,而非“规则的强制”;
生态的内化:外来之水从不是“敌人”——佛教自汉代传入,经魏晋南北朝的“格义”、唐代的“本土化”,最终演化出“禅宗”这一中国化的流派;近代西方科技传入,也被纳入“中体西用”的框架,成为滋养自身的“活水”。这种“同化力”,恰是湖泊“容量”的证明。
它是历经二十余朝仍未中断的文字体系,是灾荒岁月里“守望相助”的乡邻情谊,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与包容。但过度的平静也可能藏着危机:明清时期的“海禁”,如同在湖泊周围筑起堤坝,挡住了外来的“活水”,也让内部水流渐趋滞涩;而复杂的“关系网络”,有时也会滋生“人情大于法理”的淤积。
湖泊的静定,是文明对根源的守护,却也需警惕平静下的滞涩,从而沉淀为在绵延中坚韧,在静定中滞涩的文明气质。
05
当奔流的大河遇见沉静的湖泊,文明的对话从不是“谁吞噬谁”,而是“如何共舞”。
近代以来,大河与湖泊的第一次剧烈相遇,曾充满误解:大河批评湖泊“没有方向、停滞不前”,将中国视为“需要被启蒙的落后者”;湖泊则忧虑大河“过于冲动、破坏和谐”,将西方科技视为“会摧毁伦理的洪水”。
这背后,是“契约精神”与“人情社会”的摩擦,是“绝对真理”与“中庸之道”的分歧,是“个体优先”与“集体至上”的碰撞——就像19世纪的“中西体用之争”,本质是两种文明“生存逻辑”的角力。
如今,两条水系终于开始看见彼此的价值:
大河开始反思——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生态危机的警示,西方学者如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感慨,人类需要“中国的‘天人合一’智慧”来应对全球问题;而“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提出,本质是大河向湖泊学习“循环共生”的逻辑;
湖泊也在求变——改革开放如同打开了湖泊的“闸门”,主动引入西方的“市场活力”“科技思维”,让内部水流重新涌动。从“深圳特区”的开拓,到“人工智能”的追赶,中国正在用“大河的开拓精神”激活“湖泊的深厚底蕴”。
人类的未来,从不是“大河改道”或“湖泊枯竭”,而是构建一个“江河与湖泊共生”的水系生态:
大河仍需奔流:在科技探索(如航天、生物医药)、个体权利保障(如公平正义)的领域,我们需要大河“一往无前”的开拓精神,去突破未知的边界;
湖泊不可或缺:在应对全球气候变暖、维护国际和平、传承文化根脉的议题上,我们需要湖泊“全局观”与“和谐智慧”,去守护人类共同的家园;
交汇之处最富饶:就像长三角、珠三角——既有“大河般”的经济活力,又有“湖泊般”的文化底蕴,成为文明的“富庶地带”。恰如费孝通所言,未来文明的方向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文明的真谛,从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江河与湖泊共赴的星辰大地。
06
大河以它的征程,定义了文明的“广度”与“速度”——它让人类走出蒙昧,驶向星辰大海;湖泊以它的静定,守护了文明的“深度”与“温度”——它让人类记住根源,诗意栖居。
我们不必追问“江河与湖泊孰优孰劣”,就像不必追问“开拓与守护哪个更重要”。
理解这两条水系的逻辑,便是理解了人类文明的“双面性”:既要像大河般勇敢地“向外探索”,也要像湖泊般坚定地“向内扎根”。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同一个星球上,既拥有“驶向远方”的决心,也保有“回归家园”的安心——这,便是双轴文明给予人类的终极启示。
大河丈量文明的脚步,湖泊沉淀文明的厚度;脚步与厚度同行,才是人类文明的完整模样。
未来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都在这些哲学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知止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