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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镇守制度始于永乐元年,明成祖朱棣任命江阴侯吴高镇守大同,“庚辰,命江阴侯吴高镇守山西大同,防御胡寇,节制山西行都司诸卫。”永乐七年,大同正式称镇并设镇守总兵。
大同位于山西北部,处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的过渡地带,东依太行山,西抵吕梁山,南临汾河盆地,北接阴山与长城,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咽喉要冲,素有“三代京华,两朝重镇,北方锁钥”之称。作为扼守北方平原大门的核心,大同镇的军事地位可想而知。
嘉靖帝在位期间,由于北疆军事压力增大,此地更是明廷经营的重中之重,据《三云筹俎考》,记载,“(大同)自嘉靖十五年以至嘉靖四十五年,恢扩疆土,增堡四十八座,募军四万四千八百一十二名”。
对于明廷而言,大同镇是天然的屯兵所在:此地山地、丘陵、盆地交错分布。北部为阴山余脉,地势险峻;中部为大同盆地,平坦开阔;南部有恒山、五台山等天然屏障。这种地貌组合既便于屯兵驻守,又能依托山地设伏阻击。
控制了大同,就意味着控扼了多条南北通道,尤其是桑干河谷地。桑干河自北向南流经大同盆地,形成天然交通走廊,是蒙古骑兵南下的主要路线。以大同镇守此河谷,修筑边墙、堡寨,可有效阻断蒙古军队的快速突进。而大同东北的阳和卫更可以扼守桑干河谷北口,其周边猫儿庄、镇河堡等墩台,也是大同镇纵深防御体系的重要补充。
这种纵深防御自然不止在阳和卫存在,明代大同行都司,下辖大同左卫、右卫、前卫、后卫等卫所。周遭分布弘赐堡、镇川堡、拒墙堡等军事聚落,“边墙—堡寨—卫城”三级防御体系可有效缓解蒙古在此处的军事压力。与宣府(今河北宣化)互为犄角构成京师西北防线。
大同的重要性在明代数次重要战役中也有所体现:洪武北伐期间,徐达攻占大同切断元军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的退路,最终奠定山西战局;土木堡之变时,瓦剌突破阳和卫防线,直逼大同这一“京师锁钥”,加快了明军溃败的速度。
正德应州之战期间,明军依托关隘据险守陴,并利用桑干河谷的狭窄地形设伏,成功延缓蒙古骑兵的推进。
大同镇依托山川形势成为明代北疆的核心防御支点。无论是蒙古南侵还是农民军东进,大同的地理位置和防御布局始终是影响战局的关键因素。其得失不仅关乎山西安危,更直接牵动京师之存亡。
虽然自明初便承担着拱卫京畿的战略使命,本应是明廷重点经营的要害之处,然而,到了嘉靖年间,这座“九边之首”的边防重镇却沦为“十年两兵变”的动荡之地。
大同之北便是蒙古右翼三万户的牧地,孤悬极边,与胡虏无寸山尺水之隔的地域特性却也是大同的一体两面,在赋予其边防重镇的军事使命的同时,也频繁消耗着当地军民的生存资源。
在明代,大同镇地区的人口迥异于非沿边的内地区域,主要由军屯人口组成,其来源除建镇前后屯驻的“从征军”即跟随明太祖起兵的部队外,还有附民、谪发、垛集、抽籍军户,其中附民为故元和各割据势力战败后所归附的降将、降卒。
事实上,自洪武二年,自徐达、常遇春攻占大同后,便在当地大量安置归附军,洪武之后,永乐、宣德、正统等朝,同样每年都有蒙古人内附的记载。
而“谪发”军的属性则更能让人体会大同军屯的底色。谪发军是因各种罪状被发配到边远地区充军的人口,边地苦寒,军屯士兵生活条件艰苦,多有因水土不服而死者,兵部尚书杨士奇曾上奏称:
“有以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北直隶之人起解南方极边者,有以两广、四川、贵州。云南、江西、福建、湖广、浙江、南直隶之人起解北方极边者。彼此水土不服。南方之人死于寒冻,北方之人死于瘴疠。其卫所去乡或万里,或七八千里,路远艰难,盘费不得接济,在途逃死者多,到卫者少”。
正因如此,谪发几乎成为仅比死罪略轻一等的重罪:“今之充军者罪下死囚一等”。
对两晋南北朝时期南朝的世兵制有所了解的读者可能记得,在南朝因为世兵待遇每况愈下,为增加世兵户数量,南朝统治者也曾采取过罪囚充军的政策,甚至还“创新性”的采用连坐方式增加充军名额,结果最终导致“一人犯罪,全村跑路”的奇葩现象。而明朝军户的情况却也不遑多让。
明初的“军户世袭制”本为巩固边防,至嘉靖时却成为驻军的枷锁。军户不准变更户籍,世代为兵,但待遇形同“罪下死囚”。
“抽丁听调,一如军制,安得不惊?”军户家族“十丁抽一”,其余男丁需供养士兵,导致“良家子为兵则家破,逃兵则族诛”。嘉靖年间的士兵多为谪发罪囚或强征垛集,素质低下、士气涣散。名将戚继光曾痛斥:“北兵怯战,闻炮即溃!”
朱元璋曾标榜其军户制“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至嘉靖朝其制度基石已彻底崩坏。大同军户占总人口半数以上,却因土地兼并、粮饷拖欠陷入绝境。正德末至嘉靖初年,大同军士“月粮俱未支给”,士兵冬衣“段绢无实用”,甚至出现“饥民争啖人肉”的惨状。
嘉靖元年(1522年),名臣夏言奏称大同“教场操枵腹之军,至不肯举旗以应号令”,士兵空腹操练,连武器都无法举起。总兵李瑾曾哀叹:“大同一岁经费计银八十万四千余两,而奇兵、游兵、援兵岁不下万人,所费行粮、刍菽之值,又计银三十余万两。”朝廷拨款仅能满足半数需求,士兵被迫以“削树皮、掘草根”充饥。
这还不算完,为防范蒙古,明廷还在大同周边强推“烧荒”政策——每年深秋派遣军士焚烧边外草原,断绝蒙古战马草料。
此举虽短暂阻敌,却导致大同边外“沙尘暴频发,耕地盐碱化”,军屯收成锐减。士兵既要戍边,又需承担烧荒劳役,甚至在蒙古骑兵突袭时“一去无回”。生态环境的恶化与军事剥削交织,将驻军推向“无粮可食、无地可耕”的绝境。
在粮饷匮乏的背景下,将领的贪腐与暴虐则成为压垮驻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嘉靖三年七月,大同巡抚张文锦为强化边防,力主在边外修筑五座堡垒(水口、宣宁、黑山、玉林、云川)。
这一决策在战略确有其合理性,实则暗藏危机:五堡选址距大同城数百里,孤悬塞外,无险可守,在这种情况,张文锦甚至还强令军士需携家带口戍守,但每户仅分配一间营房。
士兵直言:“胡虏至,谁复相应援?深秋风雨,一家俱死!”张文锦以“军令如山”强压异议,命亲兵率先戍边,并派心腹贾鉴督工。贾鉴借机私占良田、奴役士卒,最终点燃兵变怒火。
七月二十三日,士兵郭鉴、杨忠等人趁夜举事,杀贾鉴,焚毁督工衙署。叛军退守焦山,向明廷提出“赦免擅杀、停建五堡”的条件。张文锦假意招抚,暗中抓捕参与兵变的管队官,激怒全军。
当夜,郭鉴率众攻入巡抚衙门,杀张文锦,劫狱释放前总兵朱振,推其为首领。朱振以“不犯宗室、不掠民财”三约约束叛军,并上书朝廷请求宽宥。
兵部侍郎李昆、总兵桂勇率军平叛,初期诱杀郭鉴等11人,暂时控制局势。然而,五堡戍军因恐惧报复再度哗变,杀桂勇家眷,围攻总兵府。
然而如此危急时刻,明廷却处于一种事实上的停摆状态:内阁首辅杨廷和因“大礼议”失势,嘉靖帝对边事犹豫不决。最终,明军分化瓦解,捕杀郭鉴之父郭巴子等34人,兵变暂息。而叛军所推的朱振因“安抚有功”重掌兵权,这一举动虽然成功安抚叛军情绪,却也为第二次大同兵变埋下隐患。
第一次兵变时,叛军士兵劫狱拥戴前总兵朱振,直言:“都府城成即置我辈于死地!”而九年后,总兵李瑾却再次重蹈覆辙,其酷烈之举再次引爆了大同军镇的火药桶。
嘉靖十二年十月,总兵李瑾为立威,强令士兵在寒冬疏浚天城、左孤店等处壕堑四十里。工程“克日计工,督并严急”,士兵稍有延误即施以“拦马刑”:将士兵绑于马尾拖行,直至血肉模糊。
更为致命的则是李瑾对于墩军的严苛。墩军即守卫沿边墩台(烽火台)的士兵,《明会典》记载:
“该镇总督镇巡、严督各参将、守操等官帮筑沿边墩台、上盖墩房、多备火器、铁锅、瓮、薪、水。每墩拨精壮军十名防守。每十墩设提督官一员点查。如有夹带私货、失误传报,依律问罪;私下墩台者、监瞭官拏问枷号;逃回私家、四邻不首者,一体连坐”。
这些墩台所驻守军仅十人左右,主要用于防备对抗小股骑兵的袭扰,在蒙古派大军南下时也可起到示警的作用。如果仅从军事角度考虑,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对兵力的节约。
然而如果带入墩军的视角,你就会发现这样的活谁爱干谁干。小股敌军来袭还好,一旦蒙古大军南下,沿途的墩台无疑就成为一颗颗无人在意的弃子,在第一时间就会淹没于骑兵的大潮之中。
一开始,守墩、守堡的士兵数月轮番一次,但到了明代中叶,墩军未得轮替已成常态。而军功的冒夺更是进一步摧毁了边军的运转生态:“官军冒死斩获贼级,向也多为主帅所夺,以媚权贵。或多为家丁(主帅家丁)所夺,以罔财利(转卖与人),是使之不战也”。
正所谓“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如此一来,墩军人心涣散,在防备游骑南下和点燃烽燧示警时,多有失期延误的情况。
李瑾任大同总兵后,并未解决墩军待遇和轮替问题,却对墩军的“失期”大为不满,“瑾至军,申令戒严,有警,鼓于军曰:期某刻至某境。径以亲近往。虏退,索诸失期后至者,刑之塞下,乃归”。
如此一刀切的一杀了之,在打破墩军最后幻想的同时,也将其怒火彻底点燃。士兵在“等死不如杀官投虏”的绝望中,选择了最暴烈的反抗方式。十月初六夜,士兵王福胜、王宝等六十余人趁李瑾宴饮,突袭总兵府。李瑾仓皇逃入地窖,被叛军拖出斩杀。暴动迅速蔓延,叛军焚毁官署、打开粮仓,并派使者携财货赴蒙古求援。蒙古吉囊、俺答闻讯,率精骑南下。
宣大总制刘源清率军平叛,却如抱薪救火。《国朝献征录》中评价刘源清“伟干负气,临义不顾利害”,但在此次大同之乱中却表现得过分强势或者说鲁莽,率军赶至大同后,他先是贴榜晓谕城中。
而榜中“五堡之变,朝廷处之太宽”的说法再次刺激了曾参与第一次大同之乱的士兵,之后,又纵容参将赵纲率领三百甲士城中搜索所谓叛卒,结果“仿验所捕多有功,为诸囚所仇诬”,而部将郤永更引水灌城,导致“城内拆屋为薪,城外浮尸塞川”。
大同宗室代王上书求救,反被刘源清诬为“勾结蒙古”。这仿佛是一个明朝版本的黑色幽默,“当有人怀疑你勾结蒙古时,你最好真的有”。大军围城,生路断绝之下,叛军放弃最后一丝犹豫,放招引而来的蒙古骑兵入城协防。明军与蒙军激战月余,死伤惨重,此时,事态已然脱离刘源清的掌控,为掩盖败绩,他竟将阵亡士兵尸骨“积而焚之,骨约三数车”。
这种掩耳盗铃之举并未真的封锁消息,嘉靖帝见战事胶着,急派礼部侍郎黄绾赴大同招抚。黄绾以“开仓赈济、赦免胁从”为策,竭力分化叛军阵营。守城指挥马升、杨麟倒戈,杀黄镇等24名叛将献降。
与此同时,蒙古因后方遭陕西游击史俊偷袭,被迫撤军。明廷最终以“刘源清削职、郤永戍边”结案,最为讽刺的是,和一般意义上的叛乱不同,因为叛军的家属本身就安置于大同,所以此次叛乱中,官军对于大同百姓的劫掠之害甚至要远超叛军:“宗室军民牒诉官军暴掠者以百数,无告叛军者。”(《明史》)
两次叛乱中,曾经的大同总兵朱振的命运同样让人唏嘘。在第一次兵变中,他被叛军拥立为领袖,后因“安抚有功”官复原职,然而其“叛军首领”的身份却并未随着叛乱的消弭而被遗忘。
第二次大同之乱期间,刘源清率大军围城,朱振欲入城劝降反被扣押逼供,最终饮鸩自尽。联系刘源清贴榜中“五堡之变,朝廷处之太宽”的说法,可以想象,第一次大同之乱时的遗患始终未能根除。刘源清的种种“鲁莽”举动,未尝没有明廷对于前次事件反攻倒算的意味在内。
然而,墩军失期和叛乱绝非单一因素所致。恶劣的生存环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烧荒政策,一刀切的严酷军令,还有时刻窥伺着的蒙古铁骑。当地士兵始终生活在屠刀和饥寒的阴影之中,若根本矛盾未能得到解决,再铁腕的官员也无法真正安抚这座边塞孤城。
参考文献:
1、张小宁《明蒙对峙视野下的嘉靖大同兵变研究》
2、王耀科《明代山西军事地理研究》
3、赵立人《嘉靖大同兵变述论》
4、陈亚平《明代前期大同镇的军饷问题》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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