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中美在巴厘岛的见面,标志着这两个大国重新开始了有序的交流。从那之后,中美的交流和沟通,按照话题,可以分成三个不同的类别:
经济交流
战略交流
高层会面
而从时间上,因为美国的大选,可以分成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
当我们做完这样的划分之后,我们可以明确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拜登政府时期,战略交流的次数和优先级都高于经济交流,而到目前为止,特朗普政府和中国的经济交流次数远高于战略交流。
如果说在一年前,拜登政府中最经常和中国洽谈的官员,是布林肯和沙利文;与此同时,耶伦和中国的交流更多像是锦上添花,经常是战略交流之后耶伦访华。而在今年,我们已经看到了贝森特多次和中国谈判对手交流,而无论是卢比奥还是鲁比奥,都没有太多戏份。
在后面我们会探讨这个区别的可能原因。但在那之前,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就是在巴厘岛中美协商出的交流方法到今天还在被沿用:
经济条线的交流,焦点在于所有经济问题,耶伦更多关注产能过剩,或者公平竞争环境这些其实更像是战略问题的经济问题。贝森特更多关注关税、Tiktok等具体的经济事务。
战略方面的交流,目前在特朗普政府时期还没有看到,大概率这个部分会在高层交流中被触达,在之前民主党时期,更多是关于俄乌、台海这样的重大地缘问题。
然后在这个层级之上,高层一年一次的见面,2022年巴厘岛,2023年旧金山,2024年利马。负责高屋建瓴去统筹上面的问题。
这就是当前,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国家管理分歧的方法。这也是大家在期待今年11月份会有高层峰会的原因。因为这个方法被证明是有效的,中美擦枪走火的概率在巴厘岛之后迅速走低,双方开始了新的竞争,虽然激烈,但正如美国战争部部长说的,双方依然尊重彼此的底线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拜登政府时期设置的“关系护栏”依然存在。双方就像在两个拳击台上竞争,一个是经济,一个是战略,然后每年年底,双方选手会坐下来一起吃个饭。同时保证不会带着枪上台打拳击。
二
而如前所述,拜登政府时期,无论是在经济还是战略交流方面,他们的着眼点都是结构性矛盾,比方说在战略方面,拜登政府会非常愿意和中国交流台海问题、俄乌冲突、南海局势和朝鲜半岛。结构性矛盾是无法解决的,所以在这些问题上拜登政府没有达成任何成果,但这个交流存在,就规避了一些误判的可能。
在经济领域的交流其实是让位于这个的,而且耶伦讨论的根本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产能过剩问题其实也更类似一个战略问题,而在结构性矛盾没有解决之前,经济问题是不会有结果的。耶伦在中国,无论是尝试卖更多的国债,还是讨论产能过剩的解决方案,都是无功而返。
如果我们理解前面这段,那就可以理解,这几乎是注定的,因为拜登政府战略问题讨论的优先级高于经济,而结构性的战略矛盾没有化解,更何况当时美国觉得自己占上风,按照布林肯的看法(当然这点我觉得他说对了),美国在2020—2024年通过一些机缘巧合,让日本和德国这两个美国在发达国家中最大的制造业竞争对手,可以都保持和美国的良好关系,这其实并不容易。
所以在2022—2024年,三次高层的会面,可以说并没有达成太多超乎意料的结果,因为当时拜登政府认为战略优先于经济,但与此同时,拜登政府也不认为2020—2024年的美国,可以在经济外交军事技术等方面都很好处理中国的挑战,所以他们选择了搁置争议,战略问题是双方的核心分歧。
或者举一些具体的例子,拜登政府为了日本和德国的良好关系,必须对中国的产能施压,但这是北京不太可能接受的,产业发展本来就是非常零和博弈的东西,在印度的纺织女工永远无法歌颂珍妮纺织机。而为了团结欧洲,拜登政府在俄乌冲突的立场也没有太多转圜余地。
三
而在2025年,有三个东西发生了变化:
第一是,之前说过的,经济讨论很多,但卢比奥还没见过;
第二是,美国的关切从之前的战略性问题,转变成了战术性问题;
第三是,双方还真的达成了一些协议。
这里面最关键的是第二点,如果说拜登政府的思路是,体系化竞争和“管理对抗的边界”,那么特朗普政府则是“交易型对抗”和“极限施压”,可以说两个方面都是180度的反转。
或者可以这么说,虽然拜登政府呼吁管理竞争的边界,但他们始终没有在任何时候,放弃和中国的战略性竞争,也没有放下结构性的矛盾。而特朗普政府经常极限施压,但到目前为止,更多关注在战术性问题,无论是关税、稀土、Tiktok,都是具体的问题而不是更宏大的叙事或者意识形态对抗。
所以我们看到对比之前几年,看起来双方很客气,但其实没有共同语言;今年变成了看起来很多争吵,但至少能达成一些协议。
或者一句话总结,Trump绕开了一些中美之间根本无法解决的分歧,而选择在一些能达成协议的地方谈判。这确实是更聪明的做法。
或者用一个比喻,这就像你开了一个牛肉铺,拜登像是你隔壁的猪肉铺,他很客气也很礼貌,但你知道你们永远无法合作,特朗普像是这条街上的餐厅老板,他每天都在压你的价,但你知道你和他做交易的概率要远大于你和拜登。
四
这里还有一个比较有趣的事情,之前说过,Trump是希望学习里根的,但里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在第一个任期和第二个任期的做法是迥异的,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战略上。
里根第一个任期,经济上他其实默许了沃尔克的加息,而在他自己的回忆录(或者是其他人的我不记得了),里根说过,他不喜欢控制财政的思路,但如果可以让通胀降低下来,他愿意妥协。战略上里根第一任期是非常激进的,甚至因此得罪了欧洲很多国家,1981年“西方-81演习”,也就是苏联最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就发生在里根第一任期中,可想而知,当时里根是一个多么战略激进的人。
而里根第二个任期简直换了一个人,这不是坏话,政治家的随机应变无可指责,里根在第二个任期中,如愿以偿降低利率,然后他甚至缓和了和苏联的关系,在1988年,也就是苏联感受到巨大压力之后4—5年,当里根被问说是否依然觉得苏联是一个邪恶帝国的时候,他的回答已经多多少少在为苏联辩护。
我非常确定,Trump更喜欢里根第二个任期的做法,低利率、没有战争、通胀走低的世界。
从这一点,读者其实可以多多少少理解,为什么贝森特在今年三月之前一直说,XX是一个破屋子,踹一脚就飞了。因为里根第二个任期的苏联(虽然当时美国人不知道),就是这样的,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所以我们总结一下,按照这个思路,中美在经济问题上谈成一些合作的概率,其实比2024年之前更大的。但当然,在2025年的问题是,你知道最后可以谈成,但随时都会有新的谈判和冲击。
如果我们用一个表格对比:
如果要用冷战举例子的话,战略优先的最好例子就是马歇尔计划和北约,在经济和战略上的两个支柱。并且就像凯南说的,他的胜利公式并不是在一场或者几场战役中获胜,而是他觉得苏联的体系不可持续。
但战略优先就像前几年我们看到的,一旦你设定这个战略,你很难做太多短期的让步,而且因为对于盟友和战略的坚定,美国在冷战初期进入了太多本可以不进入的战场。这只能说有利有弊。
交易优先的最好例子就是里根,Peace through strength,通过打造更强的国防,倒逼对方和自己谈判并且让步。这是80年代里根面对苏联,在技术和产能优势下的做法,也是Trump希望学习的做法。
五
从2018年贸易战,到拜登政府提升QUAD、AUKUS等小型多边机构的重要性,到2022年和中国协商一个有边界的竞争,到2025年重新回到贸易战,中美的博弈经历了一个从战术性、交易性竞争,到战略性竞争,回到战略+战术、但战术更多的复合竞争。
而如果要说最重要的结论的话,我觉得中美一旦触及战略问题,双方很快就会发现很难达成太多协议。而如果按照目前的态势,双方暂时搁置,或者暂时放下战略分歧,先尝试在战术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那么达成协议的概率机会增加。
六
最后的蛇足,在冷战中,苏联面对美国的经济和战略压力的时候,选择在两个方面一起应对,在经济方面,苏联用经济互助委员会针锋相对马歇尔计划,目标是成员国的自给自足,并且尽可能防止西方影响。在战略方面,华约对抗北约。而面对对美国的技术不足,采取了非对称的应对手段,美国进行星球大战计划,即便后面发现这个战略并没有被执行,但苏联应对的时候也采取了更廉价的取代,而不是和美国面对面拼技术。
而中国可能还没想好到底什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优解,但绝对把苏联的错误答案记在了心里,在一带一路项目的时候,中国没有和苏联那样,把成员国变成分工明确的初级原料提供商,而是不妨碍一带一路国家产业升级的诉求。甚至支持这些国家同时和中美都保持良好的关系,而不是逼着他们做非此即彼的选择。不夸张地说,哈萨克斯坦在苏联解体之前基本上没有发展有深度的产业,也没有太多外交自主权。在战略方面,没有选择简单的道路,而是美国的技术路线,就是中国的设计目标。
这个框架也许还不够完善,但我希望在以后的中美谈判中,我们可以沿用这个思路,在考虑问题的时候用下面这个框架:
1. 这是战略性的谈判,还是战术性的谈判;是双方讨论设立一个世界秩序,还是针对一些具体的事项讨论;
2. 这是经济,还是战略讨论,还是高层峰会;
3. 战略和经济的优先级,我自己觉得如果战略优先,中美其实没太多可以讨论的。
而如果几个月后存在一个中美的高层峰会,有相当概率,它和2022、2023和2024年的峰会不一样,到时候我们可能需要观察从2025年开始,在原有体系的骨架下,改变优先级之后的中美交流,能否给我们更多协议,以及这些协议会出现在哪些领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培风客 (ID:peifengke),作者:Odysse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