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这些年,我常说,人越老,越怕勉强,越懂得什么叫“值当”。有些地方,照片看着好,真去了却寡淡无味;也有些地方,低调得很,到了那一站,才知是心头好。
今年八月,我从南昌出发,一个人去了趟敦煌。说起来,我年轻时也在西北跑过,那时候忙着采风写稿,脚步匆匆,敦煌只在火车窗外闪了一下影子。这次,是专为它而来。儿子劝我:“爸,网上都说人多、热、贵,你悠着点。”我只一笑:有些地方,不亲自走一遭,是没法说清的。
从南昌到敦煌,没有直达的高铁。我先飞到兰州,再转动车到敦煌,整整两天半的路程,对年轻人或许嫌慢,对我这把年纪的来说,正合适。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戈壁一点点铺开,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河西走廊的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一股干爽的土腥气。我想起书上说的:“风从玉门来,沙从阳关起。”那一刻,我知道,这趟远行,不会让人失望。
我住在市区靠近莫高窟数字中心的一家小旅馆,老板是个本地人,姓段,五十多岁,热情得像自家亲戚。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桌上放着一壶刚泡好的枸杞菊花茶。段老板说:“喝点这个,润润嗓子,咱这天干得很。”
夜里睡不着,我一个人出了门,走到沙洲夜市。灯火通明,一股西北的热气扑面而来,烤串的香味、果脯的甜腻、孩子的笑声、摊贩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热乎的羊肉汤,浓、杂、暖。
我买了一碗驴肉黄面,坐在塑料凳上吃。面筋道,驴肉卤得透,汤头咸中带甜,入口就是一个字:实在。旁边一位老者笑着说:“你是南方口音?来旅游的?”我说是,他一摆手:“那你得多待几天,敦煌,不是一天能看懂的。”
第三天清晨,我提前预约了莫高窟的门票。先是在数字展示中心看了两部电影,一部叫《千年莫高》,一部叫《梦幻佛宫》。我坐在椅子上,一帧帧壁画在巨大球幕上铺展开来,像是有人在我眼前缓缓打开一部书。
真正进入洞窟时,天已泛白,阳光斜照在崖壁上,像一层淡金的纱,罩在千年的石窟上。讲解员是个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却句句清晰。我们一行十来人,安静地跟着她,一洞一洞往里走。
有一窟里,是唐代的飞天,身姿轻盈,脸上带笑。我站在那里,仿佛听见了千年前的琵琶声,飘在崖壁与风之间。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说,莫高窟不是看热闹,是看灵魂。
走出窟群,我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很久。风吹过,带起一点黄沙。身边一个游客感叹:“真没想到,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震撼。”我点头,这地方,确实值当来一次,甚至多次。
下午,我去了鸣沙山和月牙泉。门口排队的人不少,但秩序井然,工作人员一个劲地提醒:“带好水,穿好鞋套,注意防晒。”
我没骑骆驼,一个人慢慢走上沙丘。沙子细软,脚陷进去,拉扯着腿。爬到半腰,太阳正毒,我坐下歇口气,望着远处满眼的金黄。
沙子会“鸣”,是真的。我坐着不动,耳边却听见一阵阵低沉的嗡响,像是有人在耳畔低语。风吹过,沙粒滑落,像细雨落在瓦上,沙山仿佛活着,会说话,会呼吸。
月牙泉就在沙丘环抱中,水清得出奇。泉边的柳树迎风摆动,像远嫁他乡的女子,在沙漠深处守着一份温柔。我蹲下来掬了一捧水,冰凉,透心。
一个小孩在泉边笑着喊:“爷爷,这里真像画!”我心头一动,这不就是画吗?一幅活生生的中国画,风景在动,心也在动。
第四天,我报了个小团,去了西线。路很远,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玉门关。一路上是苍茫的戈壁滩,风吹得车窗嗡嗡响,像是千年前的驼铃在耳边回荡。
玉门关残垣断壁立在风中,孤零零的,像一个守望千年的老人。导游讲起“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典故,我站在关口,望着远处沉沉的天边,突然觉得胸口一紧。
那天傍晚,我们又去了雅丹魔鬼城。站在那些被风雕刻出的奇岩怪石中,耳边的风像鬼哭狼嚎,吹得人心里发麻。可当夕阳落下,整个地貌变成一片血色的海洋,那种壮美让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敦煌的好,不光在景点,更在细节里。
那天晚上回旅馆,我在街口买杏皮水。老板是个老太太,头发花白,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她笑着递给我一杯:“南方人吧?这水解渴,喝了不上火。”
我喝了一口,酸中带甜,冰冰的,胃里一下舒服了。老太太说,自己年轻时在莫高窟当清洁工,干了十几年。“那时候穷,哪懂文物,就是拿扫帚扫灰。现在好了,国家重视,咱也自豪。”
我望着她脸上的皱纹,心里涌上一股敬意。这城市何尝不是靠着一代代这样的人,才把千年的宝藏守了下来。
第五天下午,我坐上回兰州的动车。车启动时,我望着窗外的黄土、沙丘、戈壁,一点点被甩在身后。
手机里,儿子发来消息:“爸,玩得咋样?”我只回了四个字:比想象好。
是的,敦煌,比网上说的好。好在它没有因为游客多就浮躁喧嚣,好在它把文物和人照顾得都妥妥帖帖。更好的是,它有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人慢下来、静下来,心里生出敬意和欢喜。
我常说,旅行不是为了打卡,是为了遇见另一个自己。在敦煌,我遇见了那个年轻时在历史书上翻看莫高窟壁画的少年,也遇见了那个愿意在夕阳下坐一小时,只为看沙子变色的老人。
敦煌,是远方,但也是心上。它值得被一次又一次走近,靠近,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