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向前

岳阳楼的飞檐，静静地挑着千年悠悠的云影，那云影是时光的信笺，轻轻搁在黛色的瓦上。洞庭湖的涛声呢，一阵，又一阵，不倦地漫过来，先漫过脚下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的青石板，接着便漫上心头来，悄悄地，把眼角也濡湿了。不过五十步的光景——短得仿佛只是人生中一次深呼吸的停顿——那扇熟悉的营门，就静静地立在秋日澄澈的阳光里。营房上的军徽啊，亮得那样专注，那样深情，像一枚烧得通红的烙印，不只深深嵌在过往岁月的肌理间，更直直地烙在我这从湘潭碧泉潭畔走出的游子心口上，那最柔软、也最滚烫的一隅。

那扇绿色的门还未及叩响，几个身影便从金箔般的光晕里撞了出来——是“老伙计”们。时光到底是在鬓角留下了霜痕，可他们的眼神，却依然像这八百里洞庭被水洗过一般，清亮得能映出整个天空的云影。手与手紧紧相握的刹那，数载光阴的重量、温度与沉默，便在掌纹与掌纹的沟壑间，轰然交汇。一声“老伙计”哽在喉咙里，竟成了所有话语的堤坝，再泄不出第二个字，只好任由洞庭湖上吹来的风，把眼底那片汹涌的潮热，吹得更野、更茫茫。我们便那样并着肩，沿着那道不知抚摸过多少遍的斑驳围墙，默默地走向码头。指尖划过砖石冰凉的肌肤，划过营房木门上熟悉得如同自身掌纹的裂痕，仿佛就能触到年少时镌刻在这里的每一个汗涔涔的黎明与星光沉沉的夜晚。豆腐块般的军被，棱角还是刀削似的分明，守着一种沉默的、不容置辩的纪律与坚韧；荣誉室里，斜阳的光柱中浮尘轻舞，那些锦旗与奖章便在尘埃的金粉里，闪着一种静谧到极处、反而显出惊心动魄的骄傲的光。恍惚间，昨日训练场上那灼人的、带着咸腥的汗气，洪峰中彼此用尽力气、喊破了嗓子的嘶吼，似乎都还氤氲在这空气里，从未被风吹散。青春与热血，这太过磅礴又太过纤细的词语，就在这重逢的无言凝视与眼底闪烁的泪光中，被一整个秋日的暖阳，缓缓地、一寸一寸地铺展成轴，清晰如昨，又恍惚若梦。

我的血脉里，天生便淌着碧泉潭那涓涓的、清冽的润泽。那哪里只是水呢？那是胡安国先生讲学时，言语间迸溅的思想的火星，是千年文脉在湘楚大地皮下无声而浩荡的奔流，是湖湘子弟骨血中“经世致用”那枚与生俱来的、火热的胎记。少年时，韶山冲的晨光，是怎样慷慨地泼洒下来，照亮了一个少年对“家国”二字最初、最朦胧的憧憬；而窑湾古街那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一步一印，湿漉漉地，将我引入这人间烟火最深邃、最广博的温暖腹地。九六年，九八年，那些被洪水腌渍得发胀的夏天，浊浪像苏醒的远古巨兽，一口口吞噬着田舍与安宁。我们驾着小小的巡逻艇，如一柄柄倔强到有些傻气的梭，非要在这天地混沌的狂怒里，织出一线生机。前方是漩涡暗藏、樯倾楫摧的险境，可船头却一次次，义无反顾地调转向惊涛最狞恶的深处，转向呼救声最凄惶的顶点。纵身跃入洪流的那一瞬，那决绝的背影，竟与千年之前屈子行吟泽畔、向茫茫苍穹发出悲怆叩问的孤影，在时空的某个维度上，铮然相接，完成了魂魄的共振。百余位父老乡亲，被我们用年轻而强健的臂膀，托举上摇晃的“生命方舟”。后来，当“全国抗洪模范”的荣光如羽毛般轻轻落下时，我手中捧着的，哪里是一纸奖状？分明是百姓劫后余生眼中，那沉甸甸、滚烫烫、足以灼穿灵魂的托付。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月光如练又如水的操练夜，汗水将厚厚的作训服浸透，被体温烘干，又浸透，循环往复，最终凝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像大地的霜华，也像早生的华发；还有那双磨穿了底、却舍不得扔的军靴，深夜营区里，总有一扇窗，亮着一盏为我等夜归人而守候的孤灯……这一切，都被时光之手细细地窖藏，成了记忆深处一坛沉默的老酒。平日它静默着，可总会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时刻——也许是闻到相似的水汽，也许是听到一声相似的乡音——猛地涌上喉头，那股醇厚又辛辣的劲道，瞬间便冲开眼眶的闸门。它确曾照亮过我那虽青涩、却像野草般未曾动摇过一分一毫的守护之路。那时年少，总以为军营是人生征程一个辉煌的起点，是奔赴远方必须离开的渡口；而今千帆过尽，蓦然归来，才怆然惊觉，这洞庭湖上的万顷波光与夜夜渔火，早已成了我灵魂版图上，那个用水恒涛声标注的、名为“故乡”的坐标。

转业，从警。岁月地河流推着我，不容分说地走上另一条征途。可这，又何尝不是那碧泉潭水的宿命所归？从幽静潭水的深处出发，涓滴汇入洞庭的浩渺烟波，追随着长江不息的奔腾，最终，向往着投向大海那无垠的怀抱——生命的轨迹，总是向着更广阔的担当与更深沉的寂寞延伸而去。君山采桑湖的田埂上，竹影婆娑，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肩章，那一点沁人的凉意，恰似乡亲们递上一碗粗茶时，掌心传来的、毫无保留的温热。“勤政廉政民警”这个称谓的背后，我的鼻尖总能萦绕着湖洲上新稻的清香，我的眼帘总能望见窑湾古街上升起的、那柱慰藉凡人心的袅袅炊烟。一摞摞厚厚的侦查案卷，那密密麻麻的墨迹间，凝固着百余起大案要案曾有的惊心动魄与山重水复；每一次与黑恶的狭路相逢，都是头顶警徽赋予的、一场不容退缩的、寂静而激烈的战争。这份沉甸甸的担当，与碧泉潭水一心向前、九死不悔的执拗一脉相承，是湖湘血脉里“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的刚性，在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严峻的战场上，所发出的铿然回响。无数个伏案疾书、与孤灯相伴到天明的深夜，无数条走访排查时踏过的、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无数次在危险迫近时，那近乎本能般的挺身而出……这一切，都像水滴石穿，让我生命的肌理愈发明澈：脱下那身橄榄绿，换上这袭藏青蓝，变的，仅仅是衣裳的颜色与制式；而那颗被碧泉潭水沁润过、被韶山晨光唤醒过、被洞庭湖惊涛砥砺过的心啊，从未褪色半分。它依然在我胸膛里，赤诚地、滚烫地、有力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只重复着同一个朴素的誓言，“守一方平安”。

二〇二五年的深秋，命运以一种我全然未曾预料、近乎神谕般的温柔笔法，将我轻轻送回了这故事的起点。此刻，我身着笔挺的警服，站在岳阳楼旁的水上公安的执勤室，与五十米外那座寂静的故营，静静地对望。楼，还是那座楼。飞檐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匾额，历经了无数风雨剥蚀，其声琅琅，穿越浩渺的时空，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苍凉叹息，共振成华夏文明血脉中一阕永恒不绝的、忧乐天下的和弦。湖，还是那片湖。万顷碧波，宛如一块巨大的、微微颤动的琉璃，倒映着君山岛永不老去的青黛鬓影；夜晚的渔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恍如韶山那些曾照亮我少年梦境的无私晨光，在此刻，以另一种方式，温柔而固执地闪烁着历史的余温。从碧泉潭的涓涓细流，到洞庭湖的浩浩汤汤，再到长江的奔腾不息，最终向往着大海的辽阔无垠——这蜿蜒的轨迹，恰似一条生命的隐喻，一首成长的史诗。从军营的橄榄绿，到警营的藏青蓝；从眉宇间飞扬跳脱的少年意气，到眉宇下沉静蕴藉的中年胸怀……兜兜转转，山重水复，我像个虔诚的游子，终究回到了这片滋养我的水域，回到了这颗初心最初破土、抽芽、生长的土地。

与老战友们围坐一团，清茶一杯，权当作酒。往事如洞庭潮水般涌来，当年的糗事与豪情，如今的琐碎与坚守，在爽朗开怀的大笑与偶尔闪动、迅速被抹去的泪光中，交织成一张温暖而坚韧的网，将我们牢牢地、安全地拢在一起。我们都曾是这片土地上，持戟卫疆的忠诚卫士；如今，我们依然是这方百姓身边，默默守望平安的寻常之人。不同的制服，包裹着的是同样被岁月风霜浸染、却未曾磨损分毫的初心；不同的岗位，续写着的，是同一篇名为“守护”的、漫长得需要用一生去丈量的朴素史诗。范仲淹岳阳楼上的千古绝唱，碧泉书院里穿越历史的琅琅书声，韶山冲里那一点可以燎原的红色星火，屈子行吟江畔那沉郁顿挫的家国忧思……所有这些，早已如盐溶于水，无声无息，却彻彻底底地融化在我们的骨血之中，成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底色。守护脚下这片土地的每一个晨昏安宁，守护这方百姓脸上每一抹舒展的、无忧的笑容，守护这一江碧水，总书记殷殷嘱托，这事关千秋“国之大者”，便是此生不渝的、最朴素也最悠长的航向。

涛声，依旧。它拍打着古老的堤岸，也拍打着我心灵的堤岸，周而复始，亘古如斯。初心，如镜。它清晰地映照着来路的沧桑与感动，也明亮地映照着将至的、未知的江湖风雨。原来，人生的至理竟如此简单：起点，便是终点；而终点，亦不过是另一个崭新的起点。在这座千年名楼慈悲而沉默的注视下，在这洞庭湖永不疲倦、如母亲呼吸般的潮汐声中，在与战友们灵魂重逢、那巨大无声的共鸣里，我将带着军旅烙在我骨血中的坚韧印痕，带着警营赋予我的、如山般沉静的职责，带着岁月沉淀予我的所有感动、确幸与了悟，继续前行。

此身长驻，脉搏随碧水起伏；此心永系，清波化无字诗篇。

来源：大众卫生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