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谢无忌,编辑:Felicia
二十年前,成庆在香格里拉旅行,遥望梅里雪山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小得像“雪山脚下的一粒沙”——自然之大,人类之渺小,让他第一次对“敬畏”两个字有了体感。
第二年冬天,成庆登上黄山,在山顶上住宿,恰好邂逅了一轮奇特的气象变化:第一天细雨朦胧,第二天小雪初晴,他果断续住,结果第三天遇大雪,第四天云海铺展——天地仿佛为他独家播放了一部4D山水大片。就是那一次,他忽然懂了宋画中为什么要“留白”:原来那不只是艺术手法,更是人与万物之间一场沉默而深情的对话。
在此之前,成庆还是个沉浸在西方哲学与古典音乐里的“文艺青年”。但自从被山水“圈粉”,他逐渐转向佛学研究,并在2011年成为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后,开设了佛学通识课。两年前,他的音频课《人生解忧:佛学入门40讲》上线,意外成了很多人的“心灵解压器”。佛学不再高冷,反而成了很多人重新看待生命的生活哲学。
在成庆看来,佛学或许可以给当代人面对精神困境的现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我们表面上积极投入世俗生活,实际上精神游离,活在对过去和未来的焦虑当中。真正的佛学正好相反,教导人们旗帜鲜明地拒绝“妄想纷飞”,强调活在当下。“在网络时代和新冠疫情冲击的背景下,佛学或许可以让我们卸下许多不必要的枷锁,重新获得平衡、安定的现实感。”
古人隐居山林,吟诗作画,是现代人眼中的“风雅”;而如今,年轻人纷纷自称“山系”,周末徒步、露营、住进山谷社区,简直成了新世纪的“潮流修行”。不光在中国,欧美的“山林迁移计划”也越来越火——从硅谷程序员到柏林艺术家,不少人选择搬进山里,远程办公、种菜、做瑜伽,甚至出现了专门为“数字移民”设计的生态社区。
听起来很美好,但这是否只是一场大型的“都市人逃离幻想”?躲进山里真的能解决内卷与焦虑吗?当我们谈论回归自然,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或许,成庆的佛学视角能给我们一些有趣的答案。
《新周刊》:这些年“山系生活”已经成为当下年轻人的生活趋势,它是一种消极的逃避,还是向内求的积极之道?你如何看待人们对山居和乡野的迷恋?
成庆:我觉得这体现了一种“心理自救”的行为。这些年消费主义兴盛,国人在生活方式形态、价值观相对单一的生命轨道里,内心到了压抑的关口,与自然接触是最容易找到的出口,我们会在接触过程当中让身心得到很大的舒缓。
为什么我们会在自然界当中感受到疗愈的力量?从佛学的角度上看,当我们置身于自然界,以往生成的自我执着感会变弱。落实到每个人,很难区分他们是逃避还是积极,可能开始是奔着逃避的方式,但当身心得到调节和修复后,状态会变得更积极,也更有活力。
一旦人在自然里,我们会不自觉回到一种原初的状态,这时候我们的思维会变得非常直接,会完成一个自我角色的反思——脱离了社会身份的我到底是谁,与这个世界是什么关系?原本我们在人造文明社会里,总会有很多与人际关系有关的千头万绪。而在自然里,人能掌控世界的执着感变弱了。当这些(思考的)系统通通停止了,我们面对这宽阔的自然界,会更容易感知自己的思维模式和体验情绪,内心对于世界的理解和价值观也会自然浮现出来,改变了我们感受世界的方式。
《新周刊》:回归乡野有疗愈作用,但很多年轻人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回到城市当中依旧是焦虑不安的状态,似乎没有得到安心甚至比较持久的能量。你怎么看待?
成庆:对很多人来说,他们一方面不满于都市生活,但又没法完全脱离,也没办法长期选择纯粹的乡野或山区的生活。大多数人都会在这两头摇摆,会受制于环境,会被影响,还做不到佛教里说的“在哪里都能很自在”。
在佛学的视角里,人类总会在生活方式的变动当中感受“无常”,是因为我们需要无常来感受生活。其实世界原本就是无常的,只是在现代城市日常生活当中,在一个现代文明制度体系的规则里面,人很容易产生一种可掌控感。但到了自然界,人不再在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不再认为人定胜天、能征服自然,这时我们面对未知的变幻,会产生敬畏,遇到危险的情况,会产生恐惧,并不像在城市生活中会有愤怒怪责的情绪。
《新周刊》:在一些人看来,山居生活被包装成中产生活的标签,比如说徒步露营也追求“打卡”和“装备竞赛”。你如何看待这种被卷入消费符号的“山居热”?
成庆:早在2000年左右国内也出现过登山热,是社会上的精英们模仿西方的精英生活形象,透过登山这种户外运动来构建一种精英的符号,因为登山背后突出的是个人意志、能力和财富。你也会发现以往先富的一批人也追求这种半自然和半都市的生活,在国外也是有这样的趋势,欧洲人一到了假期会去海边或者西班牙度假,日本东京人放假会去北海道或者夏威夷那些自然景观好的地方。在国内,与自然打交道形成了很多不同的层次。有一些户外徒步的装备挺贵的,但有一些就相对平价化;有的人会寻求更放松奢华的酒店旅居方式,也有些人不满足,喜欢粗犷的山野生活,或更为刺激的极限运动。
在现代社会,我没法想象一种纯粹的山居生活。大多数人都是通过一定的方式来寻求自己身心的平衡,山居生活就是一种“平衡器”,至于具体的人怎么理解“平衡器”,实践到哪一程度,也因人而异。目前来说,我们总体会倾向在一个安全的范围感受自然。我们过去的乡村生活是贫乏、残酷的,我们也很难真实感受自然。未来大部分人可能偏向于一种混合的生活方式,即城市生活与有安全感、有限度的自然生活的混合。
《新周刊》:在这种山居的热潮之下,我们如何依托山居生活的内心修行,激活我们对于自然的感官和觉察力?
成庆:我觉得是需要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的。在日本电影《日日是好日》当中,茶道是需要用心训练的,需要安静下来,慢慢端详茶碗。看似索然无味的行为,其实是让你安下心来观察周围的环境,对环境有耐心和觉察力。比如为什么很多人对徒步登山成瘾,是因为登山过程中,当身体开始疲惫痛苦,内心会放下很多妄想杂念,发现周围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我们常说,城市人在山里一开始会觉得兴奋,但住了一个礼拜可能会觉得无聊,而且开始断网没手机的时候,你会更疯(就是放不下杂念)。
我们日常可以找个能安定自己的空间,让自己在这个环境里进行固定的、让心能够安定下来的训练,无论是瑜伽、冥想还是其他什么都行。另外就是多动用身体。在当下信息如狂潮涌入的时代,我们意识消耗常常过剩,每天可以跑步、散步、骑行,保持身心的平衡感。因为人们不可能在一段时间拼命工作,指望到大理过一个礼拜的年假就能充电、安置自己,这种极端的变化方式其实也是一种能量的消耗。
《新周刊》:这也让我联想起《人生解忧》这本书里说的,内卷和躺平是消费主义镜像。对于无法移居山野的普通人来说,有没有更适合日常实践的方法?
成庆:我们也可以在平时利用都市里的“气泡式自然”,在家周围找片绿地,比如口袋公园,有一个与自然接触的机会会让你感到身心舒缓。如果我们是上班族,我们也可以创造绿色环境。比如,通过日常点缀的方式,我在阳台上种了点草本植物;或者可以在家的空间设计上有些与自然接近的心思。日本人对居住环境的设计美学很看重这一点比如光影调配,模拟仿自然的状态,半遮掩的和纸窗户,能让光线保持自然的状态。
《新周刊》:你曾说过地铁上可以观察不同的人,这也是一种细微日常的感受周围环境的方式。
成庆:在地铁上也可以放下手机,观察人来人往。其实很多人错误地理解佛学,以为是躲在自己内心里,但佛学是教我们换一个视角看人与世界的关系,不至于被环境带着跑。当我们在地铁上不带价值地判断观察其他人的状态,会有一种不带偏见的视角,观察他们不同的反应。你也会发现原来很多人会被环境控制,做不到内心自主,我们对环境的接受度很低,产生对立和防备之心。
相比之下,你会发现山里人对于变化和环境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不需要对抗和逃避环境,他们只是观察环境,以及根据环境变化选择自己该如何去应对,事情就会变得简单,碰到自然灾害相对更能接受,抗压能力比现代的都市人强很多。因为无常是世界的常态,但你会发现,很多现代人对于人有限度这件事,是不太愿意接受的。
现代人在城市环境当中,我们宣扬的是人可以不断超越自己的价值观,不断追求自己的理想,但你会发觉很少有人做到这一点。但我并不是说人不应该努力,我觉得每个人都能摸索自己的顶点或者天花板,人可以探索自己能达到的高度,只是总会有限度。每个人的因缘不同,一旦发生与自己想法相违背的东西,就可能激发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人会变得越来越敏感。事实上,敏感会极度消耗一个人的情绪,会让人容易疲惫。
《新周刊》:在城市当中没法安放自己,现代年轻人的焦虑或许在于意义感的丧失。在不确定性比较强的当下,“做自己”是很多年轻人常说的法则。在这种背景下,佛学的“无我”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启示吗?你是如何理解“做自己”的?
成庆:佛学里说的“无我”,是说不要预设一个绝对的自我,人是会变化的,就像每个年龄阶段的想法不一样。但我们总有一种强烈的执着,我一定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比如财务自由。我们当然是要做自己,但如果对于目标过于执着,比较绝对化,用目标来界定什么是自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目标是高度不确定的,会有强烈的自我受挫感。“无我”背后是自我认知不断在变化。我们不必被目标锁死,它可以根据我们人生轨道的变化随时调整。比如我们本来瞄准的方向是那个,但后来人生拐到另外一个道路,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成庆著
上海三联书店
很多时候人生考验的是我们对于社会和事情的判断力,但我们没办法控制和主宰结果。现代社会造成了生活的价值观比较单一和坚硬,但近些年来年轻人也开始有了很多反思,其实也是出于一种自救的本能。现在倡导一个词叫“松弛感”,其实就是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在当下的每一刻用心体会环境的点滴细节,体会活在当下是有意义的。
《新周刊》:我们对于佛学总会有很多误解。“活在当下”这样的人生观仿佛跟佛学没有关系,但事实上佛学是怎么理解这样的观念的?近些年与年轻人的交流过程中,你碰到对佛学最常见的误解是什么?
成庆:我举个例子,好比日剧里总会大篇幅描述一个做饭或者制陶的过程,当中有着复杂、追求精细度的过程,但我们过去总会被培养出一种目标导向,结果最重要,我们很难体会辛酸苦辣的过程。比如我们常说“先苦后甘”,重要的在于总会强调“甘”这种结果论,吃苦是为了甘,但佛学讲究体悟人生的过程,这本身就很有意思。如果我们对于世界的感受和观察是细微的,我感受到听雨看雪的意境,就不会用粗糙的价值观定义“好”与“坏”,否则会慢慢地把人生压缩得扁平和空洞。
从佛学可以看人生种种,比如“求而不得的苦”,其实人是能超越苦和甜的束缚,感受到自由的。人不会被环境任意主宰和操控,当然这需要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和练习才能感受到。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人生不是只有成功这种单一的价值向度,我们也不必执着于特定的目标和社会职业身份、标签限定,日常做一道菜、种一盆花的细节都值得品味。
佛学也不只是一种宗教,或者是过去说的封建迷信。它并不是单纯的哲学上的假说,也不像心理学,它有一套对于人的认知的探索和理解,它是一种带有方法论的实践,让人重新去检讨自己的认知模式,进而重新反思人与世界,甚至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它是一种生命哲学,也是一种生命科学,因为它有实践性,它需要经过检验。过去的很多人受到文化的影响,认为它就是一种没有任何逻辑的、消极的、类似玄学的宗教形式,这跟很多历史因素有关,但我觉得现在有了重新理解佛学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