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赵柏田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乱作。两月之内,关中之地悉数落入叛军之手,那些来不及随玄宗或太子逃亡的士人便纷纷逃往山林避世。
终南山已成腥膻之地,蜀中和河朔都不太平,烟水迷蒙的越中一带顿成首选。逃亡到越地的文士们在山林溪滨欢宴达旦,暂时忘记了北方的半个国家正处于动乱之中。开元天宝的浑厚之气,侧漏殆尽,一个孱弱而浮泛的时代正在到来。
至德二载(757年),广文博士郑虔被贬台州司户参军,好友杜甫送行,感慨“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以为郑虔此去僻地,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但到了次年,皇甫冉至越中,却发现杜诗所说一只脚的山鬼和长如树木的腹蛇,不过是渲染谪途之险的夸大之语。
越中气候适宜,植物生长有度,宜居指数已远胜北方,更不是浮动着瘴疠之气的岭南地区所能比拟。
“嵯峨天姥峰,翠色春更碧。气凄湖上雨,月净剡中夕”。皇甫冉笔下的东南之地,乃是一个山峰、泉石、青苔、溪流构成的清幽世界。皇甫冉还发现,在这里写诗,上可以承接谢灵运,近可以俯拾起王维《辋川集》的衣钵。有时候他的确感到与王维气息相通,比如他写下这样的句子的时候:“山馆长寂寂,闲云朝夕来。空庭复何有,落日照青苔”。除了色调偏暗和冷,几乎称得上王维《鹿柴》的翻版。
肯定不只是皇甫冉一个人有这样的感受。刘长卿笔下的越中,空灵而清秀,同样适于用来疗治战乱的创伤:“天光映波动,月影随江流。鹤唳静寒渚,猿啼深夜洲”。
比他们稍晚,山阴人朱庆余从长安归越州,就被朋友们的一片歆羡之词包围。姚合赠朱庆余诗,“海山窗外近,镜水世间清;何计随君去,邻墙过此生”,就是一副恨不弃官同往的心情。朱庆余回越中后所作《过耶溪》,更是一派升平气象:
春溪缭绕出无穷,两岸桃花正好风。
恰是扁舟堪入处,鸳鸯飞起碧流中。
桃花流水,春风沉醉,要在一个“恰”字。画面由静转动,小船驶入处,几只受惊的鸳鸯正从碧绿的溪水中飞起。真的好看到飞起。
那一刻朱庆余或许会想起孟浩然在溪上的同题吟咏。朱庆余大概是太喜欢“飞”这个动作了。日后《南湖》诗有“水鸟带波飞夕阳”,都不如这一句“飞起”。
至德三载(758年)七月,诸暨尉严维陪同浙东观察使独孤峻游越中云门寺。
晴山新木,秋色苍翠,两人到寺后看鸟,焚香,赋诗品茗,这种超然物外的意趣,也是刚刚走出战乱的世人熟悉而又伤感的:“苍翠新秋色,莓苔积雨痕”。他还记下了另一次与一个朋友夜宿云门寺的独特体验:“潭空观月定,涧静见云多。竹翠烟深锁,松声雨点和”。
严维是会稽山阴人,青年时代追慕先祖严子陵,曾到桐庐富春江畔隐居。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中词藻宏丽科进士及第。那时严维已经四十多岁了,家贫亲老,请求就近为官,朝廷就给了他一个诸暨尉的官职,相当于县里的治安管理官。
严维诗风雅重,有魏晋风,又注重炼字,中“词藻宏丽”制科,也算众望所归。他又喜交朋友,岑参、刘长卿、皇甫冉、韩翃、李端都与他走动得很勤。不止一个朋友提到,严维与人交接,有晋人许询之清风。对这样一个宗师级的诗人屈沉下僚,很多朋友都表示惋惜,刘长卿就批评过他过于恋家,影响了仕途。
那时,刘长卿还在户部侍郎刘晏领导下的转运使署任判官,不久遭人诬陷,贬睦州司马。刘长卿醉中作诗,向老友吐槽,严维作诗安慰:
苏耽佐郡时,近出白云司。
药补清羸疾,窗吟绝妙词。
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
欲识怀君意,明朝访楫师。
“苏耽”,传说中的仙人。“白云司”,相传黄帝以天上的云彩来任命官职。首联说,你到睦州虽然只是一个佐助的闲职,相信这种境遇马上就会得到改变。颈联仍是劝慰,虽然官途不畅,在家煎药养病、吟诗作赋也很好,随遇而安可为消解之法。从前两联看,这是一首恳切而平庸的社交诗。
高潮在颔联的转折处到来。春水涨满了杨柳围着的池塘,夕阳缓缓地从长满桃花的山坳中隐去。思友心切,反而荡开一笔,说起了池塘和夕阳,结句的雇舟相访之意就水到渠成了。类似这些看似天然、实则精工雕刻的句子,吸引了章八元和诗僧灵澈等年轻人来找严维学诗。
代宗永泰元年(765年),严维辞去诸暨尉,北上任职河南尉,不久,以金吾卫长史的身份担任河南尹严郢的幕僚。大历(766年至779年,唐代宗于永泰二年改元大历)初他就回到越州,一度出任余姚县令。
大历中,一批有着京城诗创作经验的诗人来到越州,与当地作家们交游,一种名为“联句”的“社交+写作”模式迎来了南朝以来的又一次繁荣,先是在浙东,尔后向着浙西蔓延。
严维不只是个诗人,更是诗歌活动家,他是大历诗人浙东联唱的发起者和主持人之一。大概就在严维重回越州的几年里,与好友鲍防一起,置办了许多场诗歌雅集,越中成了一个时代的诗歌中心。
彼时,出身于著名的“河东薛氏”的薛兼训任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薛兼训原是李光弼部将,宝应元年(762年)平袁晁时被派到浙东。薛兼训入越,鲍防赞襄军务,聘为尚书郎、浙东节度行军司马。
鲍防是天宝十二载(753年)进士,他是一个有着强烈现实感的诗人。天宝中,鲍防曾写下一组刺讥时病的《感遇》诗,这组诗到贞元年间白居易还在提起。
鲍防久在军旅、幕府,性情豪爽好客。尽管鲍防在官场上的资历比严维老,出于对严维诗名的崇敬,操办这些诗酒文会时他都自愿退到幕后。
兰亭、云门寺、法华寺、镜湖,成了诗人们联句雅集的首选之地。观察使署衙门蓄有伎乐,鲍防有时也会安排琴师和鼓手前来助兴。参加联唱的诗人们,也都多才多艺,如吕渭就精通音律,兴致来了就弹上一曲《广陵止息》。
鲍防、严维曾发起《经兰亭故池联句》。《嘉泰会稽志》还记录了云门山附近的松花坛举行的一次茶宴联句:“松花坛,在云门,唐大历中严维、吕渭茶宴于此,联句云:‘岁岁松花下,今来草色平。绕坛烟树老,入殿雨花轻。’”
这些诗会,每次参加的诗人十人左右,严维、吕渭、谢良弼几乎逢场必到。鲍防有时缺席,可能是使署事务繁忙脱不开身。
大历四年(769年)七月,道士吴筠自北南返,回越州避乱。中元日,严维、丘丹、吕渭、谢良辅、谢良弼等在鲍防寓所作联句诗。众人纷纷唱和,称吴筠为道流“柱史”“真仙”,让惊魂未定的吴筠深为感动。
或许是吴筠带来的北方消息,激发起了这些栖身越地的诗人们对战前长安的怀念,这个夏天,他们发起了《忆长安十二咏》。十一位诗人分韵赋诗,联歌咏唱长安景致和游乐情事。
刚刚过去的,是一个已成旧梦的盛世。曲江胜游、上苑花枝、昆明春池、五陵冬猎,是整整一代人共同的生命记忆。“昼夜歌钟不歇”,“骏马金鞭无数”,每个人都沉浸于万邦来贺的虚幻的自豪感。
“咏长安”这一集体记忆追溯之外,又有“状江南”的现场写作。这次分题创作,预者十一人。诗人们对江南四时十二月风物的描写,一笔一划,皆细微如工笔画,这是大历浙东诗人的新江南书写,也是大唐盛世不再的“物之哀”。
严维分得的是“季春”:“江南季春天,莼叶细如弦。池边草作径,湖上叶如船”。
暮春,夜雨如酒,桃花如醉,用好友刘长卿的话来说,是一年中最“鲜媚”的季节。严维把自己的写作姿态放得极低,他几乎是跪下来,观察“莼”——一种叶子呈椭圆形的深绿色水草。
莼叶刚刚生发,还细如弓弦,池边小径两侧青草已绿。湖上的荷叶之类却长势迅速,已经像小船一般大小了。细微与阔大,在此作着一种有趣的对照,似乎也透露出了自然的微语。如果说鲍防、谢良辅作着的是工笔画,严维笔下的“季春”,则有一种大写意的从容。
大历四年秋,严维、鲍防等九人联唱,有《入五云溪寄诸公联句》。“五云溪”,即若耶溪。一字至九字的联句,呈阶梯式,近乎游戏,却清晰地传达出了安史乱后浙东士人的心理变化轨迹。
起首二联,“东,西。步月,寻溪”,急促的短句与寻觅幽境的勃勃兴致相合。次二联“鸟已宿,猿又啼。狂流碍石,迸笋穿溪”,众人已沉迷于山水之趣,递增的字句与发现美景的狂喜心情互为表里。随着句子的缠绕和生长,诗人们也渐渐进入了体察自然、遁世逍遥的佳境。
最后一联是摇曳多姿的九字长句,将幽静的“林下”与喧嚣的“城中”对置,申明他们入五云溪寻幽的动机,不止是为了避乱,更是为了祛除“鼓鼙”带来的心理阴影。
从盛世梦中惊醒,他们不明白,偌大一个帝国,怎么一下子就垮了。既不可解,又无可奈何,只有从山水和醉酒中求解脱了,当然还有他们念念不忘的佛与道。
严维的宅第在东湖,他自称“镜水宅”。这里可能是他祖上留下的一处物产。
东湖是镜湖靠近会稽境内的一部分,严维所居大概在箬蕡山南麓,南对秦望山、香炉峰,西傍东湖。因他做过金吾卫长史,此地又唤作长史村。
刘长卿曾有诗称颂此间山水:“山色湖光并在东,扁舟归去有樵风。莫道野人无外事,开田凿井白云中”。
对于五十岁后定居东湖的严维来说,山水虽好,唯一不好处就是日子清苦。但他似乎很乐意向公众展示这副寒林贫士的形象:“家贫惟种竹,时幸故人看。菊度重阳少,林经闰月寒。宿醒犹落帽,华发强扶冠。”
作为一个退职的官员,他与官场中人还保持着联系,但也仅止于陪同着登山谒庙,出于敏感和自尊,他从不会开口提别的要求。
竹和菊,再加院内杉树成荫,让他在精神上足可睥睨王侯。但他的精神世界里还是为朋友们留了一道门。赠皇甫冉的一首诗道,“湖上新正逢故人,情深应不笑家贫。明朝别后门不掩,修竹千竿一老身。”也只有老友不会嫌弃他既贫且老。
按照严维自题诗“落木秦山近,衡门镜水能通”的说法,“镜水宅”在贺循运河边,往东入曹娥江,可溯剡溪直上天台。往西,经郡城,可到西陵渡。对南来北往的诗友们来说,这里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中转站。
皇甫冉是曾经下榻严家的几个亲密朋友之一。其他曾在严家投宿的有刘长卿、耿湋,还有一个叫清江的诗僧。
某年秋夜,皇甫冉曾以一首五律《秋夜宿严维宅》抒写借宿镜水宅的感受:
昔闻玄度宅,门向会稽峰。
君住东湖下,清风继旧踪。
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
世故多离别,良宵讵可逢。
“玄度”是东晋名士许询的字,因善作清言,时人有“清风朗月,辄思玄度”之誉。皇甫冉说出了和朋友们的一个共同感受,住在东湖下的严维,承接了晋人的文化传统,他身上有着许询那样的“清风”。
据此我们也可以想象,如此“良宵”,是诗歌之夜,也是被谈玄说理话语机锋充满的哲理之夜。看着窗外湖里的月亮,听着秦望山方向传来的寺钟,来镜水宅借宿的朋友,都希望与主人湖畔夜话。
有了朋友,湖山便不寂寞。东湖畔严维的镜水宅,就这样成了大历越州诗人聚会的一个经常去处。严维的两位弟子章八元和灵澈,更是镜水宅的常客。严维虽家境不好,待客却极热诚,曾作诗道:
幸免低头向府中,贵将藜藿与君同。
阳雁叫霜来枕上,寒山映月在湖中。
诗书何德名夫子,草木推年长数公。
闻道汉家偏尚少,此身那此访芝翁。
从诗的语气来看,“诸公”很可能也包括了跟着严维学诗的章八元和灵澈。席间有人称严维“夫子”,引起了他好一阵感慨。诗中有“幸免”与官府打交道的欣慰,有年华老去不见召的愤激,也有愧称“夫子”的谦词。算了吧,我只是比诸公年长数岁而已,何德何能称夫子呢!虽只有粗茶淡饭待客,他没有感到丝毫不好意思。
这种聚会自然是少不了酒的。他们的酒后联句虽不像杜甫《饮中八仙歌》放浪不羁,却也有中唐人特有的谐谑,如“看朱成碧无所知”之类。
喝醉了放声高歌,在酒瓮中间或篱笆墙下倒头便睡。虽还没到贺知章“眼花落井水底眠”的地步,却也常常醉眼惺松,把红的看成绿的。似乎是为了掩饰梦醒后的无所适从,他们在一场场模仿秀中,相互比赛着谁更颓废。
在东湖镜水宅,严维还发起过另外两场联唱。
一场是秋日宴。参加者严维、裴晃、刘全白等九人,越州诗人为主,也有郑槩、徐嶷这样的“北客”。从首联郑槩的“北客来江外,秋山到越中”看,这是欢迎北方诗友的一次宴饮。虽是九人联句,却严丝合缝,如同出于一人之手。可知这些诗人声息相通,熟悉彼此的作诗套路。一个训练有素的诗人在这里不是要张扬个性,而是要恰当地收敛起个性。
首句郑槩的“北客来江外,秋山到越中”,有一种外来者的惊奇与兴奋。严维的“落木秦山近,衡门镜水通”,是他作为主人夸示此地的交通之便。其他诗人分别记录了檐前台阶上的青苔、盛开的菊花、花间的露水、满园的绿竹和来宾们的笑语。从张著的“卷帘看彩翠,对酒命丝桐”看,席间还有歌女奏琴助兴,不消说,这些伎乐是到场的某个诗人带来的。
到沈仲昌吟出“懒竹霜天绿,残花醉里红”,酒劲借着乐声,这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已有点微微走样变形了。于是,最后由一个无名诗人登场,他代表众人总结,称这是一场宾主尽欢的聚会,美中不足是时间太过短暂,欢聚过后,每个人都不免如风中转蓬。
另一场聚会,是在春天,作的是六字联句。严维起首的两句,“策杖山横绿野,乘舟水入衡门”,似乎在给水路或陆路赶来的朋友们做着向导。郑槩三、四句的“客来多从业县,僧去还指烟村”表明,这里不是荒村,而是有人迹的。“春韭青青耐剪,香粳日日宜飧”,东风夜雨,催生了春韭,这是贫家待客的上品,何况还有新打下来的香粳米,这都是寒微人生难得的温暖。
严维出任余姚令的两年间,仍不时回郡城越州主持联唱。写给鲍防的七律《余姚祗役奉简鲍参军》,流露出了对越州诗人的思念:
童年献赋在皇州,方寸思量君与侯。
万事无成新白首,两春虚掷对沧流。
歌诗盛赋文星动,箫管新亭晦日游。
知己欲依何水部,乡人今正贱东丘。
首联回忆年少时应试长安,和鲍防一样也都曾经怀抱远大理想。第二联的情绪来了个断崖式下跌,叹时光虚掷,此生毫无作为,已是作“白头吟”的心情。全诗的光亮在第三联,箫管并作,歌诗迭出,是对历次雅集联唱的印象式描述。
主持联唱,其实也是严维对自我存在的确证。只因余姚找不到同道,“乡人”不懂风雅,尾联的情绪再度落入愤怒和怨咒。“何水部”是南朝梁诗人何逊,因其曾任尚书水部郎;“东丘”借用的是孔子的典故,孔子居鲁,西邻对外称“我东家丘”。想来为余姚令的两年,严维没少尝到被人轻贱的滋味。
大历五年(770年),薛兼训授检校工部尚书、太原尹,鲍防入朝为职方员外郎,兴盛一时的大历浙东联唱落入下了帷幕。
再一年,严维去了杭州。但作为一种文学新体裁的联句,已从浙东传向浙西。新一轮的山水宗盟由湖州刺史颜真卿和诗僧灵皎然共同发起,那些参与过浙东联唱的诗人们也都转场到了浙西。
东南诗人的这一风流雅韵,一直流布到了到了贞元年间,韦应物为苏州刺史、房孺复为杭州刺史时。少年白居易避乱江南,“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却在心里种下了风雅的种子。
宣宗元和年间入相的武元衡,青年时代游越中,曾到过东湖长史村镜水宅,有句云:“香销芸阁闭,星落草堂空。丽藻浮名里,哀声夕照中”。
那时严维去世已经十年,大历一代诗人也正陆续谢幕。镜水宅已然破败,书房紧闭,只有风在草堂里穿梭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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